第九十三回 姜伯约归降孔明 武乡侯骂死王朗
有将计就计之孔明,以破崔谅之计,斯已奇矣;又有将计就计之姜维,以破孔明之计,则更奇。以假裴绪赚天水,而姜维能料,斯已奇矣;即以假姜维赚天水,而姜维不能料,则更奇矣;以孔明之计,而有破之之人,则其人固孔明之所深爱也。以能料孔明之计之人,而终有不及料之事,则孔明又其人之所不得不服也。纵一夏侯楙以招姜维,而诈称姜维之有书,是犹在人意想之中;遣一假姜维以见夏侯楙,而即称夏侯楙之有书,是则出人意想之外。其变幻不测,疑鬼疑神,今日读之者且为之迷心眩目,况当日遇之者,能不俯首屈膝哉!
此回有假姜维,前乎此者有假张飞矣。假张飞有二,一则张飞所以赚严颜,一则张飞所以赚张郃。而假姜维不容有二,乃孔明所以困姜维。试以《西游记》拟之,则前之假张飞,是孙行者毫毛所变之假行者也;后之假姜维,是六耳猕猴所冒之假行者也。同一假,而或自假之,或不自假而他人假之。然则《三国》之幻,殆不减《西游》云。
姜维有母,而孔明即以姜维之母牵制姜维,亦犹徐庶有母,而曹操即以徐庶之母牵制徐庶也。然曹操假其母之书以招其子,孔明则不必假其母之书以招其子。所以然者,欲其人之背顺归逆,不得不以母子之情,夺其君臣之义;若使其人之背逆助顺,则自有君臣之义,正不专恃其母子之情耳。且曹操之才,不足以胜徐庶;而孔明之才,实足以服姜维。庶不为曹屈,而但为母屈;维则不独为母屈,而真为孔明屈矣。
人但知讨贼者当诛其首,而不知讨贼者当先诛其从。何也?无贾充、成济,则司马氏父子不能肆其凶;无华歆、王朗,则曹氏父子不能恣其恶。故骂曹操而不骂华歆,未足夺曹操之魄;骂曹丕、曹睿而不骂王朗,未足褫曹丕、曹睿之魂也。骂曹操者,有陈琳之檄矣,有衣带之诏也,有汉中王进位之疏矣,独于曹丕而缺焉。武侯虽有出师之表上告嗣君,恨无讨贼之文布告天下。今观骂王朗一篇,即以此当骂曹丕,即以此当布告之文可耳。
兵家之有劫寨,题目旧矣,独至此回,而有翻陈出新者。料彼不知我劫而劫之,不足奇;料彼知我劫而仍劫之,则奇矣。待彼来劫我,而我往劫之,不足奇;知彼待我之往劫而后来,而我故赚其来,则又奇矣。不但如此,以我劫寨之兵,截其归寨之兵,又使彼归寨之兵,即被杀于防我劫寨之兵,则愈出愈幻,至于如此。每见他书所纪劫寨之事,不过“杀入寨中,并无一人,情知中计,望后便走”等语耳。层层叠叠,数见不鲜。问有以旧题而作新文,若此回之神妙者乎?
却说姜维献计于马遵曰:“诸葛亮必伏兵于郡后,赚我兵出城,乘虚袭我。某愿请精兵三千,伏于要路。太守随后发兵出城,不可远去,止行三十里便回,但看火起为号,前后夹攻,可获大胜。如诸葛亮自来,必为某所擒矣。”前回孔明用计说明在后,此处姜维用计说明在前。遵用其计,付精兵与姜维去讫,然后自与梁虔引兵出城等候,只留梁绪、尹赏守城。原来孔明果遣赵云引一军埋伏于山僻之中,只待天水人马离城,便乘虚袭之。当日细作回报赵云,说天水太守马遵起兵出城,只留文官守城。赵云大喜,又令人报与张翼、高翔,教(放)〔于〕要路截杀马遵。此二处兵亦是孔明预先埋伏。前回之事,补叙于此。
却说赵云引五千兵,径投天水郡城下,高叫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汝知中计,早献城池,免遭诛戮!”城上梁绪大笑曰:“汝中吾姜伯约之计,尚然不知耶?”前是孔明将计就计,此是姜维将计就计,可谓礼无不答。云恰待攻城,忽然喊声大震,四面火光冲天。当先一员少年将军,挺枪跃马而言曰:“汝见天水姜伯约乎?”在子龙眼中写一姜维。○语亦自负之甚。云挺枪直取姜维。战不数合,维精神倍长。云大惊,暗忖曰:“谁想此处有这般人物!”又在子龙意中写一姜维。正战时,两路军夹攻来,乃是马遵、梁虔引军杀回。赵云首尾不能相顾,冲开条路,引败兵奔走,姜维赶来,亏得张翼、高翔两路军杀出,接应回去。又亏此一路接应,子龙虽败,可见孔明用计之妙。
赵云归见孔明,说中了敌人之计。孔明惊问曰:“此是何人,识吾玄机?”有南安人告曰:“此人姓姜,名维,字伯约,天水冀人也。事母至孝,文武双全,智勇足备,真当世之英杰也。”又在南安人口中写一姜维。赵云又夸奖姜维枪法,与他人大不同。又在子龙口中写一姜维。孔明曰:“吾今欲取天水,不想有此人。”遂起大军前来。
却说姜维回见马遵曰:“赵云败去,孔明必然自来。彼料我军必在城中。今可将本部军马分为四枝:某引一军伏于城东,如彼兵到则截之;太守与梁虔、尹赏各引一军城外埋伏;梁绪率百姓在城上守御。”写姜维第二番用计,亦用明写。分拨已定。
却说孔明因虑姜维,自为前部,望天水郡进发。将到城边,孔明传令曰:“凡攻城池,以初到之日激励三军,鼓譟直上。若迟延日久,锐气尽隳,急难破矣。”于是大军径到城下。因见城上旗帜整齐,未敢轻攻。此非写梁绪,亦非写姜维。俟至半夜,忽然四下火光冲天,喊声震地,正不知何处兵来。只见城上亦鼓譟呐喊相应,蜀兵乱窜。孔明急上马,有关兴、张苞二将保护,杀出重围。回头看时,正东上马军,一带火光,势若长蛇。四路兵独写正东,以三路之无用衬出一路之独奇。孔明令关兴探视,回报曰:“此姜维兵也。”孔明叹曰:“兵不在多,在人之调遣耳。此人真将才也!”又在孔明眼中、口中写一姜维。收兵归寨,思之良久,乃唤安定人问曰:“姜维之母,现在何处?”从“事母至孝”上得来。答曰:“维母今居冀县。”孔明唤魏延吩咐曰:“汝可引一军,虚张声势,诈取冀县。若姜维到,可放入城。”又问:“此地何处紧要?”安定人曰:“天水钱粮,皆在上邽;若打破上邽,则粮道自绝矣。”孔明大喜,教赵云引一军去攻上邽。欲取天水,却不于天水用计,又于别处用计,妙!孔明离城三十里下寨。早有人报入天水郡,说蜀兵分为三路:一军守此郡,一军取上邽,一军取冀城。姜维闻之,哀告马遵曰:“维母现在冀城,恐母有失。维乞一军往救此城,兼保老母。”亦如徐庶所云,方寸乱矣。马遵从之,遂令姜维引三千军去保冀城,梁虔引三千军去保上邽。
却说姜维引兵至冀城,前面一彪军摆开,为首蜀将乃是魏延。二将交锋数合,延诈败奔走。维入城闭门,率兵守护,拜见老母,并不出战。赵云亦放过梁虔入上邽城去了。详于姜维而略于梁虔。人有轻重,故叙有详略。孔明乃令人去南安郡,取夏侯楙至帐下。孔明曰:“汝惧死乎?”楙慌拜伏乞命。曹家女婿如此出丑。孔明曰:“目今天水姜维现守冀城,使人持书来说:‘但得驸马在,我愿来降。’又用前翻赚安定之法。吾今饶汝性命,汝肯招安姜维否?”楙曰:“情愿招安。”孔明乃与衣服鞍马,不令人跟随,放之自去。又用前番纵崔谅之法。
楙得脱出寨,欲寻路而走,奈不知路径。正行之间,忽数人奔走。楙问之,答曰:“我等是冀县百姓。今被姜维献了城池,归降诸葛亮,蜀将魏延纵火劫财,我等因此弃家奔走,投上邽去也。”此是孔明之计,妙在不叙明白,令读者自知之。楙又问曰:“今守天水城是谁?”土人曰:“天水城中,乃马太守也。”楙闻之,纵马望天水而行。又见百姓携男抱女远来,所说皆同。妙哉计乎!楙至天水城下叫门,城上人认得是夏侯楙,慌忙开门迎接。马遵惊拜问之,楙细言姜维之事,又将百姓所言说了。遵叹曰:“不想姜维反投蜀矣!”孔明只赚夏侯楙,却借夏侯楙以赚马遵,赚一个便是赚两个。梁绪曰:“彼意欲救都督,故以此言虚降。”楙曰:“今维已降,何为虚也?”
正踌躇间,时已初更,蜀兵又来攻城。火光中见姜维在城下挺枪勒马,大叫曰:“请夏侯都督答话!”试令读者掩卷猜之,此是真姜维乎?假姜维乎?夏侯楙与马遵等皆到城上,见姜维耀武扬威,大叫曰:“我为都督而降,都督何背前言?”妙极。楙曰:“汝受魏恩,何故降蜀?有何前言耶?”维应曰:“汝写书教我降蜀,何出此言?汝要脱身,却将我陷了!明明当面说谎,却使夏侯楙闻之,又疑是孔明假作楙书以赚姜维也。我今降蜀,加为上将,安有还魏之理?”言讫,驱兵打城,至晓便退。若待天明便认得是假姜维矣。原来夜间妆姜维者,乃孔明之计,令部卒形貌相似者,假扮姜维攻城,因火光之中,不辨真伪。此处方才说明。○《水浒传》假秦明从此学来,然不如此处曲折之妙也。
孔明却引兵来攻冀城。城中粮少,军食不敷。姜维在城上见蜀军大车小辆,搬运粮草入魏延寨中去了。维引三千兵出城径来劫粮。蜀兵尽弃了粮草,寻路而走。弃一驸马以赚之,又弃无数粮车以赚之,足见姜维身价之重。姜维夺得粮车,欲要入城。忽然一彪军拦住,为首蜀将张翼也。二将交锋,战不数合,王平引一军又到,两下夹攻。维力穷抵敌不住,夺路归城,城上早插蜀兵旗号,原来已被魏延袭了。此番却着了道儿。维杀条路奔天水城,手下尚有十馀骑,又遇张苞杀了一阵。维止剩得匹马单枪,来到天水城下叫门。城上军见是姜维,慌报马遵。遵曰:“此是姜维来赚我城门也。”令城上乱箭射下。前把假姜维认作真姜维,今把真姜维认作假姜维,被孔明弄得七颠八倒。姜维回顾蜀兵至近,遂飞奔上邽城来。城上梁虔见了姜维,大骂曰:“反国之贼,安敢来赚我城池!吾已知汝降蜀矣。”遂乱箭射下。梁虔一边知道却用暗写,此省笔处。姜维不能分说,仰天大叹,两眼泪流,拨马往长安而走。
行不数里,前至一派大树茂林之处,一声喊起,数千兵拥出,为首蜀将关兴截住去路。孔明用计,不在孔明一边写去,只在姜维一边见来。异样笔法。维人困马乏,不能抵当,勒回马便走。忽然一辆小车从山坡中转出,一辆小车,抵得一队大兵。其人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摇羽扇,乃孔明也。孔明唤姜维曰:“伯约,此时何尚不降?”维寻思良久,前有孔明,后有关兴,又无去路,只得下马投降。只此一降,便生出后来无数文字。孔明慌忙下车而迎,执维手曰:“吾自出茅庐以来,遍求贤者,欲传授平生之学,恨不得其人。今遇伯约,吾愿足矣!”一见便有此深谈,此收拾英雄之法。维大喜拜谢。
孔明遂同姜维回寨,升帐商议取天水、上邽之计。维曰:“天水城中,尹赏、梁绪与某至厚,当写密书二封射入城中,使其内乱,城可得矣。”弄假成真。孔明从之。姜维写了二封密书,拴在箭上,纵马直至城下,射入城中。小校拾得,呈与马遵。遵大疑,与夏侯楙商议曰:“梁绪、尹赏与姜维结连,欲为内应,都督宜早决之。”楙曰:“可杀二人。”尹赏知此消息,乃谓梁绪曰:“不如纳城降蜀,以图进用。”又在姜维算中。是夜,夏侯楙数次使人请梁、尹二人说话。二人料知事急,遂披挂上马,各执兵器,引本部军大开城门,放蜀兵入。夏侯楙、马遵惊慌,引数百人出西门,弃城投羌城而去。梁绪、尹赏迎接孔明入城。安民已毕,孔明问取上邽之计。梁绪曰:“此城乃某亲弟梁虔守之,愿招来降。”甚不费力。孔明大喜。绪当日到上邽,唤梁虔出城来降孔明。孔明重加赏劳,就令梁绪为天水太守,尹赏为冀城令,梁虔为上邽令。孔明分拨已毕,整兵进发。诸将问曰:“丞相何不去擒夏侯楙?”孔明曰:“吾放夏侯楙,如放一鸭耳。轻薄。今得伯约,得一凤也。”凤雏之后,又有一凤。
孔明自得三城之后,威声大震,远近州郡,望风归降。孔明整顿军马,尽提汉中之兵,前出祁山,是一出祁山。兵临渭水之西。细作报入洛阳。以下按过孔明,再叙魏国。时魏主曹睿太和元年,升殿设朝。近臣奏曰:“夏侯驸马已失三郡,逃窜羌中去了。今蜀兵已到祁山,前军临渭水之西,乞早发兵破敌。”睿大惊,乃问群臣曰:“谁可为朕退蜀兵耶?”司徒王朗出班奏曰:“臣观先帝每用大将军曹真,所到必克。今陛下何不拜为大都督以退蜀兵?”亦强夏侯楙不多。睿准奏,乃宣曹真,曰:“先帝托孤与卿,今蜀兵入寇中原,卿安忍坐视乎?”真奏曰:“臣才疏智浅,不称其职。”王朗曰:“将军乃社稷之臣,不可固辞。老臣虽驽钝,愿随将军一往。”此老死期至矣。真又奏曰:“臣受大恩,安敢推辞。但乞一人为副将。”睿曰:“卿自举之。”真乃保太原阳曲人,姓郭,名淮,字伯济,官封射亭侯,领雍州刺史。睿从之,遂拜曹真为大都督,赐节钺;命郭淮为副都督,王朗为军师。朗时年已七十六岁矣。“老而不死是为贼。”选拨东西二京军马二十万与曹真。真命宗弟曹遵为先锋,又命荡寇将军朱赞为副先锋。当年十一月出师,魏主曹睿亲自送出西门之外方回。
曹真领大军来到长安,过渭河之西下寨。真与王朗、郭淮共议退兵之策,朗曰:“来日可严整队伍,大展旌旗。老夫自出,只用一席话,管教诸葛亮拱手而降,蜀兵不战自退。”痴老儿真在梦中,可发一笑。真大喜,是夜传令:来日四更造饭,平明务要队伍整齐,人马威仪,旌旗鼓角,各按次序。当时使人先下战书。
次日,两军相迎,列成阵势于祁山之前。蜀军见魏兵甚是雄壮,与夏侯楙大不相同。在蜀兵眼中写魏国军容之盛。三军鼓角已罢,司徒王朗乘马而出。上首乃都督曹真,下首乃副都督郭淮,两个先锋压住阵角。探子马出军前大叫曰:“请对阵主将答话!”只见蜀兵门旗开处,关兴、张苞分左右而出,立马于两边,次后一队队骁将分列。在魏兵眼中写蜀汉军容之盛。门旗影下,中央一辆四轮车,孔明端坐车中,纶巾羽扇,素衣皂绦,飘然而出。孔明举目见魏阵前三个麾盖,旗上大书姓名:中央白髯老者,乃军师司徒王朗。孔明暗忖曰:“王朗必下说词,吾当随机应之。”遂教推车于阵外,令护军小校传曰:“汉丞相与司徒会话。”只一“汉”字,可以压倒王朗。○司徒上削“魏”字,不予其事魏也,亦不加以“汉”字者,以不成其为汉臣也。王朗纵马而出。孔明于车上拱手,朗在马上欠身答礼。朗曰:“久闻公之大名,今幸一会。公既知天命、识时务,何故兴无名之兵?”孔明曰:“吾奉诏讨贼,何谓无名?”不但奉后主之诏,直奉先主之诏也。又不但奉先主之诏,直奉衣带诏之诏也。朗曰:“天数有变,开口便说一“天”字来压孔明。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自然之理也。曩自桓、灵以来,黄巾倡乱,天下争横。应第一回中事。降至初平、建安之岁,董卓造逆,应第九回以前事。傕、汜继虐,应十三回以前事。袁术僭号于寿春,应十七回中事。袁绍称雄于邺土。应三十一回以前事。刘表占据荆州,应三十九回以前事。吕布虎吞徐郡。应十九回以前事。盗贼蜂起,奸雄鹰扬[1],社稷有垒卵之危,生灵有倒悬之急。将群雄总叙四句。我太祖武皇帝扫清六合,席卷八荒,万姓倾心,四方仰德,非以权势取之,实天命所归也。应七十八回以前事。○称一“天”字以尊曹操。世祖文帝,神文圣武,以膺大统,应天合人,法尧禅舜,处中国以临万邦,岂非天心人意乎?应九十一回以前事。○称一“天”字,又添出一“人”字,以尊曹丕。今公蕴大才,抱大器,自欲比于管、乐,先将孔明一扬。何乃强欲逆天理、背人情而行事耶?又将孔明一抑。○但言逆天数则可,若云逆天理则不可。勉强将一“理”字换却“数”字,又勉强添一“人”字倍却“天”字。岂不闻古人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究竟只好归重“天”字上去。今我大魏带甲百万,良将千员,量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公可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失封侯之位。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孔明在车上大笑曰:“吾以为汉朝大老元臣,必有高论,劈头将一“汉”字对他“天”字。岂期出此鄙言!吾有一言,诸军静听:要在众人面前出他丑。昔日桓、灵之世,汉统凌替,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黄巾之后,董卓、傕、汜等接踵而起,迁劫汉帝,残暴生灵。略叙往时之乱,櫽括不烦。因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朝[2];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骂尽汉臣,暗切王朗。吾素知汝所行:世居东海之滨,初举孝廉入仕,理合匡君辅国,安汉兴刘,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罪恶深重,天地不容,天下之人,愿食汝肉。方指名骂也。今幸天意不绝炎汉,此以天理决天数。昭烈皇帝继统西川。吾今奉嗣君之旨,兴师讨贼。自叙出师伐魏之意,不但奉诏讨贼,亦是奉天讨贼。汝既为谄谀之臣,只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安敢在行伍之前,妄称天数耶?折倒他天数之语。皓首匹夫!苍髯老贼!汝即日将归于九泉之下,何面目见二十四帝乎?又奉列圣之灵以折之,连死后都骂到。老贼速退!可教反臣与吾共决胜负。”王朗听罢,气满胸膛,大叫一声,撞死于马下。周瑜有三气,王朗只是一气,老儿气不起,不似少年熬得。后人有诗赞孔明曰:
兵马出西秦,雄才敌万人。
轻摇三寸舌,骂死老奸臣。
孔明以扇指曹真曰:“吾不逼汝。汝可整顿军马,来日决战。”言讫回军。
于是两军皆退。
曹真将王朗尸首用棺木盛贮,送回长安去了。一个军师,早完了局。副都督郭淮曰:“诸葛亮料吾军中治丧,今夜必来劫寨。可分兵四路:两路兵从山僻小路,乘虚去劫蜀寨;两路兵伏于本寨外,左右击之。”算到敌人劫寨,却又去劫敌人寨,其计亦巧。曹真大喜曰:“此计与吾相合。”遂传令唤曹遵、朱赞两个先锋吩咐曰:“汝二人各引一万军,抄出祁山之后,但见蜀兵望吾寨而来,汝可进兵去劫蜀寨。如蜀兵不动,便撤兵回,不可轻进。”若彼不劫,我亦不劫,其谋亦慎。二人受计,引兵而去。真谓淮曰:“我两个各引一枝军,伏于寨外,寨中虚堆柴草,只留数人。如蜀兵到,放火为号。”诸将皆分左右,各自准备去了。
却说孔明归帐,先唤赵云、魏延听令。孔明曰:“汝二人各引本部军去劫魏寨。”魏延进曰:“曹真深明兵法,必料我乘丧劫寨,他岂不提防?”此写魏延。孔明笑曰:“吾正欲曹真知吾去劫寨也。妙极。彼必伏兵在祁山之后,待我兵过去,却来袭我寨;吾故令汝二人引兵前去,过山脚后路,远下营寨。任魏兵来劫吾寨。汝看火起为号,分兵两路:文长拒住山口;子龙引兵杀回,必遇魏兵,却放彼走回,汝乘势攻之,彼必自相掩杀,可获全胜。”妙在原不教他劫寨,只教他杀劫寨之人。二将引兵受计而去。又唤关兴、张苞吩咐曰:“汝二人各引一军,伏于祁山要路,放过魏兵,却从魏兵来路杀奔魏寨而去。”这两个却是教他劫寨。二人引兵受计去了。又令马岱、王平、张翼、张嶷四将伏于寨外四面,迎击魏兵。孔明乃虚立寨栅,居中堆起柴草,以备火号;自引诸将退于寨后,以观动静。既防他来劫寨,又要骗他来劫寨。神妙之极。
却说魏先锋曹遵、朱赞黄昏离寨,迤逦前进。二更左侧,遥望山前隐隐有军行动,曹遵自思曰:“郭都督真神机妙算。”且慢赞着。遂催兵急进。到蜀寨时,将及三更。曹遵先杀入寨,却是空寨,并无一人,料知中计,急撤军回。寨中火起,朱赞兵到,自相掩杀,人马大乱。曹遵与朱赞交马,方知自相践踏。是此以魏伐魏,妙!妙!急合兵时,忽四面喊声大震,王平、马岱、张翼、张嶷杀到。第三次吩咐的,第一次出现。曹、朱二人引心腹军百馀骑,望大路奔走。忽然鼓角齐鸣,一彪军截住去路,为首大将乃常山赵子龙也,第一次吩咐的,第二次先是一个出现。大叫曰:“贼将那里去?早早受死!”曹、朱二人夺路而走。忽喊声又起,魏延又引一彪军杀到。第一次吩咐的,第三次又是一个出现。曹、朱二人大败,夺路奔回本寨。守寨军士只道蜀兵来劫寨,慌忙放起号火。左边曹真杀至,右边郭淮杀至,自相掩杀。又是以魏伐魏,妙!妙!背后三路蜀兵杀到:中央魏延,左边关兴,右边张苞,大杀一阵,第二次吩咐的,第四次出现,又妙在魏延再出现。魏兵败走十馀里,魏将死者极多。孔明全获大胜,方始收兵。曹真、郭淮收拾败军回寨,商议曰:“今魏兵势孤,蜀兵势大,将何策以退之?”淮曰:“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足为忧。某有一计,使蜀兵首尾不能相顾,定然自走矣。”正是:
可怜魏将难成事,欲向西方索救兵。
未知其计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释】
[1]鹰扬:逞威。
[2]滚滚:同“衮衮”,纷繁众多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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