忿狷第三十一

忿狷第三十一

1.王蓝田〔1〕性急。尝食鸡子，以筋刺之，不得，便大怒，举以掷地。鸡子于地圆转未止，仍下地以屐齿〔2〕蹍之，又不得。瞋〔3〕甚，复于地取内〔4〕口中，啮〔5〕破，即吐之。王右军闻而大笑，曰：“使安期〔6〕有此性，犹当无一豪〔7〕可论，况蓝田邪！”

【注释】

〔1〕王蓝田：王述字怀祖，太原晋阳（今属山西）人，官至扬州刺史、尚书令，袭封蓝田侯。〔2〕屐（jī）齿：木屐鞋底前后的齿。〔3〕瞋（chēn）：发怒。〔4〕内：同“纳”。〔5〕啮：咬。〔6〕安期：王述的父亲王承，字安期，清虚寡欲，为政宽恕，名望很大。〔7〕豪：同“毫”。

【译文】

蓝田侯王述性情急躁。有一次吃鸡蛋，用筷子去刺鸡蛋，没有刺进去，就大为光火，拿起鸡蛋扔到了地上。鸡蛋在地上旋转不停，他又下地用木屐齿去碾，又没有碾着。他气急败坏，再从地上捡起来放入口中，咬碎了就吐了出来。右军将军王羲之听说了，大笑起来，说：“假使王安期有这种性格，尚且没有一毫可取的，何况是蓝田呢！”

2.王司州尝乘雪往王螭许〔1〕。司州言气少有牾逆〔2〕螭，便作色不夷〔3〕。司州觉恶〔4〕，便舆床〔5〕于就之，持其臂曰：“汝讵复〔6〕足与老兄计！”螭拨其手曰：“冷如鬼手馨〔7〕，强来捉人臂！”

【注释】

〔1〕王司州：王胡之字修龄，曾官西中郎将、司州刺史。王螭：王恬，小字螭虎，是王导次子。二人同族，王胡之是王恬的堂兄。〔2〕言气：说话和态度。牾（wǔ）逆：触犯，冒犯。〔3〕作色：因生气而变了脸色。不夷：不平，不愉快。〔4〕恶：不好。〔5〕舆床：抬床，移动坐床。舆，抬，举。床，胡床类的坐具。〔6〕讵复：怎么，哪能。〔7〕馨：当时习语，犹“样”、“般”。

【译文】

司州刺史王胡之有一次冒雪前去王螭那里。王胡之说话时在言谈、语气上稍为有点冒犯王螭，王螭便变了脸色不高兴。王胡之觉得不对头，就把坐床挪近王螭身边，抓着他的手臂说：“你怎么能和老兄计较呢！”王螭拨开他的手说：“冷得像鬼手一样，还硬要来拉人家的手臂！”

3.谢无奕性粗强〔1〕。以事不相得，自往数〔2〕王蓝田，肆言极骂〔3〕。王正色面壁〔4〕不敢动。半日，谢去良久，转头问左右小吏曰：“去未？”答云：“已去。”然后复坐。时人叹其性急而能有所容。

【注释】

〔1〕谢无奕：谢奕字无奕，谢安之兄，官至安西将军、豫州刺史。粗强：粗暴强横。〔2〕数：数说，数落。〔3〕肆言极骂：肆意攻击、极力谩骂。〔4〕正色：表情严肃。面壁：脸对着墙。

【译文】

谢无奕性情粗暴强横。因为一件事彼此不合，亲自前去数落蓝田侯王述，肆意攻击、破口大骂。王述表情严肃地面对墙壁，不敢动。过了半天，谢无奕已经走了很久，他才回过头问身旁的小吏说：“走了没有？”小吏回答说：“已经走了。”然后才又回到座位上。当时的人赞叹他虽然性情急躁，却能够有所容忍。

4.王令〔1〕诣谢公，值习凿齿〔2〕已在坐，当与并榻；王徙倚不坐〔3〕，公引之与对榻。去后，语胡儿〔4〕曰：“子敬实自清立，但人为尔，多矜咳，殊足损其自然〔5〕。”

【注释】

〔1〕王令：王献之字子敬，曾任吴兴太守、中书令。〔2〕习凿齿：字彦威，曾任桓温的主簿，后出为荥阳太守。〔3〕王徙倚不坐：王献之徘徊不肯坐。王之所以不愿和习凿齿并榻而坐，是因为自己出身士族，而习凿齿虽然世为乡间豪族，却是寒门。晋代极重门阀等级，有士庶不同座之说。徙倚，徘徊。〔4〕胡儿：谢朗小字胡儿，谢安之侄。〔5〕清立：清高特立。人为：与自然相对，不自然，做作。矜咳：咳，一本作硋（ài），通“碍”。矜硋，矜持拘执。自然：天然不虚伪。自然与人为是魏晋玄学的重要概念，当时人们崇尚自然，任性而为，所以才会有如此丰富的个性呈现，才会产生超迈千古的魏晋风度。

【译文】

中书令王子敬去拜访谢安，正遇上习凿齿已经在座，本应和习凿齿同榻而坐；王子敬徘徊不肯落座，谢安拉着他坐在自己的对面。子敬走后，谢安对谢胡儿说：“子敬的确清高特立，只是太做作，矜持拘执，实足以损害自己的天然本性。”

5.王大、王恭尝俱在何仆射坐〔1〕，恭时为丹阳尹，大始拜荆州。讫将乖之际〔2〕，大劝恭酒，恭不为饮，大逼强之，转苦〔3〕，便各以裙带绕手。恭府近千人，悉呼入斋；大左右虽少，亦命前，意便欲相杀。何仆射无计，因起排坐〔4〕二人之间，方得分散。所谓势利之交，古人羞之。

【注释】

〔1〕王大、王恭：王忱小字佛大，是王恭的同族叔父，二人最初感情极好，但是后来王恭怀疑王忱在司马道子面前诬陷自己，遂相怨恨，所以会做出下文所述之事。参看《赏誉》第26则。何仆射：何澄字子玄，曾任尚书左仆射，为人清正。〔2〕讫：通“迄”，到。乖：分离，分别。〔3〕转苦：转而变得急迫。〔4〕排坐：挤坐。

【译文】

王大和王恭曾经一起在左仆射何澄家作客，王恭当时任丹阳尹，王大刚官拜荆州刺史。到他们快要分别的时候，王大劝王恭喝酒，王恭不肯喝，王大就强逼他，渐渐变得急迫起来，便各自用裙带缠在手上要动武。王恭带来了近千人，全都叫进何澄家中；王大的随从虽然少，也叫他们进来，看那意思便要拼杀。何澄没有办法，就站起来挤进两人中间坐下，才把两人分开。所谓势利之交，古人认为是可耻的。

6.桓南郡〔1〕小儿时，与诸从兄弟各养鹅共斗。南郡鹅每不如，甚以为忿。乃夜往鹅栏间，取诸兄弟鹅悉杀之。既晓，家人咸以惊骇，云是变怪〔2〕，以白车骑〔3〕。车骑曰：“无所致怪，当是南郡戏耳！”问，果如之。

【注释】

〔1〕桓南郡：桓玄，桓温子，袭爵南郡公。〔2〕变怪：灾变怪异之事。〔3〕车骑：桓冲，桓玄的叔父，曾任车骑将军。

【译文】

南郡公桓玄还是小孩时，和诸位堂兄弟各自养鹅一起斗鹅玩。桓玄的鹅常常不如其他人的，他因此非常忿恨。于是夜间潜入鹅栏里，把堂兄弟们的鹅全部杀掉了。天亮以后，家人都为此感到很惊骇，说这是灾变怪异之事，把这事告诉了车骑将军桓冲。桓冲说：“没有什么导致怪异的灾变，想必是桓玄开玩笑罢了！”一问，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