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甫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首诗作于代宗大历五年(770),是今传杜诗中最后一首七绝,也是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大历三年,诗人离开四川到了湖北,漂泊江湖,走投无路,于四年进入湖南,次年在潭州遇到了李龟年(潭州,今长沙市。古人也称江、湘一带为江南,所以题为《江南逢李龟年》)。李龟年是玄宗时代著名的歌手,安史乱后,流落江南,每逢良辰胜景,给人唱几支歌,听众都为之感动得流泪。杜甫在少年时代,就和李龟年相熟。四十多年以后,穷途相见,家国兴亡之感,身世沦落之悲,纷集胸中,发为此诗,所以特别沉痛。
前两句写过去。“宅里”、“堂前”,记初逢之地。“寻常见”、“几度闻”,见听歌之频。岐王,是玄宗之弟李範。崔九,指殿中监崔涤。他们两个人都死于开元十四年(726)。那年,杜甫刚十五岁,住在东都洛阳。崔涤有宅在遵化里,而李範有宅在尚善坊。这位早熟的诗人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在文坛崭露头角,为当时名辈所推重。他晚年在夔州,曾经在《壮游》中记述其事:“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尚)魏(启心)徒,以我似班(固)扬(雄)。……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正由于此,他才能以童年出入岐王宅里、崔九堂前,而和当时已负盛名的李龟年相识,常常听到他的歌唱。
后两句写现在。李龟年当日声名极盛,恩遇极隆,自己也是早露锋芒,满怀抱负,希望致君泽民,做出一番事业。不料晚岁相逢,彼此都是飘零异地,回想开元时代歌舞升平的盛况,对照安史乱后国家的残破,社会的凋零,人民的痛苦,李龟年和自己的流离失所,真是感慨万端,无从说起了。但诗人写今日凄凉情境,却只说“江南好风景”,说“落花时节”,以见在美好的春光中,彼此相遇,更其难堪。江南,指明并非东都;落花,象征人的漂泊。出一“又”字,便将今昔对比、感昔伤今之情,完全烘托了出来。
黄生《杜诗说》云:“此诗与《剑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绝。见风韵于行间,寓感慨于字里,即使龙标(王昌龄)、供奉(李白)操笔,亦无以过。乃知公于此体,非不能为正声,直不屑耳。”这一意见,既说明了本诗的成就,又指出了杜甫七绝之有意独树一帜,都是对的。
刘禹锡也写过几首因为听歌而生今昔盛衰之感的七言绝句,现在选录《听旧宫人穆氏唱歌》以资比较。
曾随织女渡天河,记得云间第一歌。
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
这首诗具有丰富的历史背景,须要先加说明,才能比较深入地理解它。
德宗于贞元二十一年(805)去世,顺宗即位,改元永贞,但这位新皇帝却已因中风不能理事。这时,在宰相韦执谊主持之下,发动了一个政治革新运动。韦执谊重用王伾、王叔文等人,对政治进行了大规模的和急剧的改革,如免除杂税及欠租,禁宫市,放宫女,削减宦官权力,惩办贪官酷吏,并召还一些以小罪被贬而又有才德名望的官吏等等,很得人心。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柳宗元、刘禹锡,还有韩泰等另外六人,都参加了这场政治斗争,出谋献策,从事改革。但顺宗只做了八个月的皇帝,便因病传位给宪宗。宦官俱文珍等人,一向仇视这一革新运动。他们由于拥立宪宗而取得了权力之后,首先贬谪了王伾、王叔文以及刘、柳等人,接着又赶走了韦执谊,于是,这一场富有进步意义的革新运动就夭折了。柳、刘等八人,都被贬谪到南方的荒远各州,降为司马,因此被称为八司马。十年以后,他们才被提升。刘禹锡因在召还长安后作了一篇玄都观看桃花的诗,讽刺当局,再度被贬。又过了十四年,他才被再度召还,先后在长安及洛阳任职。这首诗即作于飘零宦海、久历风波之后,反映了他追念往日的政治活动,伤叹自己到老无成的感情。这不只是个人的遭遇问题,而更主要的是国家的治乱问题。所以,渗透于此诗中的感情,主要是政治性的。
前两句写昔写盛。天河、云间,喻帝王宫禁。织女相传是天帝的孙女,诗中以喻郡主(唐时,太子的女儿称郡主)。这位旧宫人,或许原系某郡主的侍女,在郡主出嫁之后,还曾跟着她多次出入宫禁,所以记得宫中一些最扣人心弦的歌曲。而这些歌曲,则是当时唱来供奉德宗的。诗句并不直接赞赏穆氏唱得如何美妙动听,而只说所唱之歌,来之不易,只有多次随郡主入宫,才有机会学到,而所学到的,又是“第一歌”,不是一般的,则其好听自然可知。这和杜诗说李龟年的歌,只有在崔九堂前、岐王宅里才能听到,则其人之身价,其歌之名贵,无须再加形容,在艺术处理上,完全相同。
后两句写今写衰。从德宗以后,已经换了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或者还要加上武宗)等好几位皇帝,朝廷政局,变化很大。当时参加那一场短命的政治革新运动的贞元朝士,还活着的,已经“无多”了。现在,听到这位旧宫人唱着当时用来供奉德宗皇帝的美妙的歌,回想起在贞元二十一年那一场充满着美妙的希望但旋即幻灭的政治斗争,加上故交零落,自己衰老,真是感慨万端,所以,无论她唱得怎么好,也只有祈求她不要唱了。一般人听到美妙的歌声,总希望歌手继续唱下去,而诗人却要她“休唱”。由此就可以察觉到,他的心情激动到什么程度了。杜诗用一“又”字,点出今昔盛衰,此诗则用“休唱”、“无多”来作勾勒,也很相近。
题材与主题关系密切,但又是各自独立的。所以同一题材,可以表现不同的主题。同时,同一主题,也可以用不同的题材来表现。刘禹锡晚年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遇见了他在以前那场政治斗争中的老友韩泰。后来韩泰要到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去作刺史。于是他以《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为题,写了五首诗送别。其中一首写道:
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
海北江南零落尽,两人相见洛阳城。
不难看出,这首诗也是以昔日之盛与今日之衰对比,与上两首全同。前两句写从前相聚,一群志同道合,意气风发的朋友,结合在一起,为革新朝政而斗争。大家排成一字,走出朝廷,心情舒畅。后两句写今日相见,只剩两人,多数朋友都已在各地去世了(海北江南,指长江以南,南海以北地区,即八司马被贬谪的荒远州郡),意绪悲凉。其表现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为三诗所同,而前两首通过听旧歌人的表演来体现,后一首则通过老朋友的离合来表现。前两首寓有比兴,后一首则用赋体,又各自不同。这些异同之处,值得玩索。
生活是文艺创作的惟一源泉。作品的高下,首先和基本上取决于作家体验生活的深度和广度。只有感受得深广,才有可能反映得精彩。杜甫和刘禹锡这几首诗之所以出色,主要是由于他们所要表现的情景,是和自己的生活血肉相连的,他们的感慨,是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其次才是他们所具有的精湛的艺术技巧。
为了说明这一点,可以再举温庭筠的《赠弹筝人》来和这两首听歌的作品对照。
天宝年中事玉皇,曾将新曲教宁王。
钿蝉金凤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
此诗写昔盛今衰,也同于以上各首。这位器乐家曾在天宝年间为玄宗奏技,又教过玄宗的哥哥宁王李宪度新曲。这可不简单,因为这两兄弟都是精通音乐的。得到他们的爱重,其艺术造诣之高超也就不用说了。而现在,她却妆饰零落(钿蝉,用金制成的蝉形首饰。金凤,金制凤形发钗),容颜憔悴,在弹一曲《伊州》时,感怀身世,自然不觉痛哭了起来。温庭筠出生于天宝乱后五十多年,与诗所写弹筝人的时代不相及,所以此诗所咏天宝遗事,乃是依托之词,不能摭实。
应当承认,这首诗写得也并不坏,但拿它来和上面几首一比,就总觉得其中差了那么一点东西。差什么呢?很可能是作者感受生活的深度和广度。诗人写了一位身世飘零,有迟暮之感的女音乐家,的确写出来了,然而也就止于这一点。我们无法从这首诗获得更深刻、更广泛、更激动人心的东西,如在杜甫、刘禹锡那两首中所具备的。因此,它就显得比较单薄和肤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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