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
本文通过叙述“完璧归赵”、“渑池会”、“将相和”三个著名的历史故事，成功地塑造了杰出的外交家、政治家蔺相如对外智勇双全、不畏强暴，对内先国家之急、以大局为重的高大形象。作者以欣赏备至的态度，颂扬了他的超人胆识、豪迈气概和磊落胸怀。老将廉颇精忠果敢、善于用兵，却性格粗豪、鲁莽的形象，也刻画得栩栩如生、淋漓尽致。一相一将、一文一武，二人个性、气质形成强烈的对比，又都坚贞、质朴，本色天然。至今还凛凛有生气，活跃在戏剧舞台上，为广大观众所喜爱。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1，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2，拜为上卿3，以勇气闻于诸侯。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4。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5。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6，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7；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8，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9。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10，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11，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12，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13；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14，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15。相如奉璧奏秦王16。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17，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18，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19，不可。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20。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21，礼节甚倨22，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23，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24，固请，召有司案图25，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佯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26。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27，怀其璧，从径道亡28，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29，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30。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31。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32。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33。”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34。左右或欲引相如去35，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36。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37。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38。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39：“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缶秦王40，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缶，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缶。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41，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缶。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42：“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缶。”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43。”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44。”秦王竟酒45，终不能加胜于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46。
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47，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48。已而相如出49，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50，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51？”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52，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注释：
1 赵惠文王：赵武灵王之子，名何；十六年为公元前283年。
2 阳晋：地名，在今山东菏泽西北。
3 上卿：战国时期最高官职。
4 宦者令：宦官的首领。舍人：战国秦汉时期王公贵族的侍从以及左右亲近的统称。
5 和氏璧：著名美玉名。
6 遗：送给。
7 徒见欺：徒自被欺负。
8 报秦：回报秦国的使者。
9 窃计欲亡走燕：私下里打算逃亡到燕国去。
10 幸于赵王：被赵王宠幸信任。
11 亡赵走燕：从赵国逃亡跑到燕国。亡：逃亡。
12 肉袒伏斧质：请求受刑。肉袒：脱去上衣，露出肩膀。伏：趴伏。斧质：刑具。质：古代斩刑时垫在下面的砧板。
13 曲在赵：理亏在于赵国方面。
14 均：权衡、均衡。
15 章台：战国时秦王渭南离宫一个台名。故址在今陕西西安西南。不在朝廷接见，有轻视意。
16 奉璧奏：手捧着和氏璧呈献上去。
17 却立：退却几步后站立。
18 负其强：仗恃自己强大。
19 逆强秦：拂逆得罪强大的秦国。
20 严：严肃对待、尊敬。修敬：特别注意加强表示敬意。
21 见臣列观：在普通的楼观接见我。列观：普通的楼观。
22 甚倨：非常傲慢。
23 必欲急臣：一定要逼迫我。急：紧急，威逼的意思。
24 辞谢：赔礼道歉。
25 有司：主管部门，即掌管户籍和地图的官员。案图：查看地图。
26 广成传：当是此处最高级的馆驿。
27 从者衣褐：随从穿上粗布衣裳，即化装。
28 从径道亡：从小道逃跑。
29 九宾礼：最高规格的接待礼仪。
30 坚明约束：牢固明确而守信用。
31 间至赵：从小路回到赵国了。
32 就汤镬：接受烹煮的刑罚。汤镬：煮着开水的大锅。古代一种刑具，活烹所谓罪人。
33 孰：同熟，仔细。
34 嘻：惊讶、恼怒声。
35 引相如去：拉蔺相如去就汤镬。
36 上大夫：大夫中级别地位最高的一等。
37 石城：在今河南林州西南。
38 西河外渑池：渑池在今河南渑池西。其位置在秦国之东，就秦而言，渑池在西河外。
39 御史：掌管图籍和记载国家大事的官。前书：向前书写记载。
40 奉盆缶：奉献瓦盆和瓦罐给秦王。
41 欲刃相如：要用兵刃杀蔺相如。
42 顾召：回头召唤。
43 为秦王寿：作为给秦王的贺礼。
44 咸阳：当时秦国国都。
45 竟酒：一直到宴会结束。
46 在廉颇之右：地位在廉颇以上。秦汉以前以右为尊。
47 素贱人：原来是个低贱之人。
48 争列：计较在朝廷站班时位置的前后。
49 已而：不久。
50 去亲戚：离开亲戚。
51 孰与：犹言“如何”、“怎样”。
52 因宾客：通过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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