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巨源绝交书

嵇康

嵇康，字叔夜，竹林七贤之一。曾为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性格刚直，疾恶如仇；酷爱老庄学说，思想大胆深刻，学识渊博。因不肯投靠司马氏，饱遭忌恨，终致被诬处死。有《嵇康集》传世。他的诗文见解新颖，析理绵密，笔锋犀利，有很高的文学价值。

本文是作者写给友人山涛的绝交信，为书信体散文名篇。山涛，字巨源，竹林七贤之一。其时，司马氏篡魏之迹已明，嵇康对已依附司马氏的山涛推荐他为选曹郎予以严词拒绝，并以此绝交。文章率性而谈，纵笔直书，说理透辟，泼辣洒脱，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1，吾常谓之知言2。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3，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4，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5，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6，多可而少怪7；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间闻足下迁8，惕然不喜9，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10，引尸祝以自助11，手荐鸾刀，漫之膻腥12，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13，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14，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15。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16，不羞执鞭17；子文无欲卿相18，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19。所谓达则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20，许由之岩栖21，子房之佐汉22，接舆之行歌23，其揆一也24。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返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25，长卿慕相如之节26，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吾每读尚子平27、台孝威传28，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29，母兄见骄30，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31，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32。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33，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34，故使荣进之心日颓35，任实之情转笃36。此犹禽鹿，少见驯育37，则服从教制38；长而见羁39，则狂顾顿缨40，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愈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41。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42，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43。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44。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45；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46，而有好尽之累47。久与事接，疵衅日兴48，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49，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50，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51。危坐一时52，痹不得摇53，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54，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55，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56，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57，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58，已为未见恕者所怨59，至欲见中伤者60；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61，欲降心顺俗62，则诡故不情63，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64，机务缠其心65，世故烦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66，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67，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68，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69，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70，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71，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72，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73，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不可以为轮，曲木不可以为桷74，盖不欲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75，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76，强越人以文冕也77；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78。吾顷学养生之术79，方外荣华80，去滋味81，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82。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83，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84，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85，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86，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87，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余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88！若趣欲共登王途89，期于相致90，时为欢益91，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92，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93，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94。

嵇康白。

注释：

1　足下：指山涛，旧时书信中对人之敬称。颍川：指山涛叔父山嵚，曾做过颍川（今河南许昌东）太守。山涛曾经对叔父山嵚谈及嵇康不愿意出仕。

2　知言：知己之言。

3　经怪此意：常常奇怪我的这种心意，指不愿意出仕。

4　河东：郡名，今山西南部黄河以东地区。

5　显宗：嵇康好友公孙崇字显宗。阿都：嵇康好友吕安字仲悌，小名阿都。

6　傍通：通达事理，善于应变。

7　多可而少怪：多认可而少疑怪。

8　间闻足下迁：近来听说你升官了。

9　惕然：忧虑警觉貌。

10　庖人：厨师。割：屠宰。

11　尸祝：祭祀时读祝辞的人。

12　“手荐”两句：让我手执屠刀，也沾一身膻腥气味。鸾刀：祭祀时割牺牲用的刀。膻腥：动物的膻腥气味。

13　并介之人：能够兼善天下而又耿介孤直之人。

14　外不殊俗：外表和世俗之人没有区别。

15　悔吝：悔恨。

16　仲尼：孔子的字。兼爱：博爱无私。

17　不羞执鞭：《论语·述而》：“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18　子文：春秋时楚国人，曾三次任令尹（春秋时楚国执政的上卿）。《论语·公冶长》：“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

19　济物：拯救社会。

20　君世：当国君治理天下。

21　许由：尧时隐士，尧让天下给他，他不接受。岩栖：隐居山林。

22　子房：张良字子房，汉高祖重要谋士。

23　接舆：春秋时楚国隐士。孔子周游列国到楚国时，接舆曾奚落提示过孔子。

24　其揆一：其处世原则都是一样的，即顺应本性。揆：法度、原则。

25　延陵：指春秋时吴国公子季札，居住延陵（今江苏武进），人称延陵季子。子臧：春秋时曹国公子，曾被推举为国君，坚决不接受，逃往宋国。吴国曾经要立季札为君，季札坚决不接受。

26　长卿：汉司马相如字长卿，羡慕战国蔺相如之高风亮节而改名相如。

27　尚子平：东汉人，《后汉书·逸民列传》作“向长”字子平。儿女嫁娶完毕，便离家遍游五岳名山，不知所终。

28　台孝威：名佟，东汉隐士，隐居武安山，凿穴为室，采药为生。

29　少孤露：年少时孤独瘦弱。嵇康幼年丧父，体格瘦弱。

30　母兄见骄：被母亲和兄长骄纵。

31　筋驽肉缓：因为慵懒而变得筋肉迟钝松弛，不爱动弹。

32　胞中略转：指尿在膀胱中憋得略感转动。

33　侪类见宽：同辈和朋友所宽恕。

34　重增其放：更加重了放纵的程度。

35　荣进之心：进取追求荣禄的心情。日颓：一天天颓废。

36　任实之情转笃：任性放纵的心情越发坚定。

37　少见驯育：从小时候就被驯服培育。

38　教制：管教、约束和控制。

39　长而见羁：等长大之后再进行羁绊约束。

40　狂顾顿缨：疯狂四顾，挣脱缰绳。

41　“虽饰”三句：即使套上金饰的笼头，喂精美的饲料，它依旧更思念原来生活环境的茂林丰草。

42　阮嗣宗：即阮籍。口不论人过：从来不评价人物，更不谈论别人过失。

43　过差：过量一些。

44　大将军：指司马昭。曾经保护阮籍不被贬黜。

45　慢弛之阙：简慢而松懈的缺点。

46　万石之慎：西汉石奋以谨慎著名，他和四个儿子都是两千石官职，合称万石。

47　好尽之累：好把话说尽的毛病。

48　疵衅日兴：毛病和过错一天天多起来。

49　自惟至熟：自己思考得很精详了。惟：思考。

50　当关：守门人。不置：同不止。

51　“抱琴”五句：我喜欢抱琴独自慢行吟咏，在野外射鸟钓鱼，做官后却有人跟随，不能自由行动。

52　危坐：端正姿势坐着。

53　痹不得摇：身体麻木也不能动弹。

54　章服：有花纹图案的官服。

55　素不便书：向来不愿意学习写字。书：书写、写字。

56　堆案盈机：公文堆满办公桌。机：同几。

57　犯教伤义：触犯礼教，伤害情意。

58　人道：指人情世道。

59　未见恕者：不理解和原谅的人。

60　至欲见中伤者：甚至有想要借此来中伤我的人。

61　“虽瞿然”两句：意谓虽然自己也很惶恐地自责，但本性终究不能改变。

62　降心顺俗：抑制自己的个性来顺应世俗。

63　诡故不情：又违背本性而显得矫情。

64　鞅掌：纷乱忙碌。

65　机务：官场的公事、政务。

66　非汤、武：非议商汤和周武王。薄周、孔：轻视周公和孔子。

67　此事会显：这种事情会暴露出来。指非汤武薄周孔之议论。

68　促中小心：局促的心胸，狭窄的内心。

69　饵术黄精：服食术和黄精。术、黄精：都是药名。

70　伯成子高：传说尧舜时的诸侯，禹时归隐躬耕。禹去询问原因，他说禹采用赏罚手段，违背尧舜治理天下的原则，此处天下将要衰败。

71　“仲尼”句：据《孔子家语》载，孔子出门遇雨，没有雨伞，门人说子夏有，孔子不让门人向他借，因为子夏家贫，故吝啬，如借伞，容易暴露其缺点。

72　元直：即徐庶。诸葛亮明知其有才能而不逼迫他跟从刘备，是保全其孝道。

73　华子鱼：即华歆，与管宁是好友，曾经推荐管宁，管宁不肯出仕，举家浮海到辽东隐居。

74　桷（ju9）：椽子，需要直木。

75　四民：古代四民指士、农、工、商。

76　章甫：一种礼帽。

77　越人：越人断发文身，不戴冠。文冕：漂亮的帽子。

78　鸳雏：凤凰，高贵的鸟。死鼠：死耗子。

79　顷：近来。

80　外荣华：以荣华富贵为身外之物而疏远摒弃。

81　去滋味：去掉美味享受。

82　不顾：不屑一顾。

83　自卜已审：自己思考得已经非常清楚了。卜：算计，此处是思考的意思。

84　无事冤之：不要做令我冤屈的事情。无：通毋。

85　悢悢（li3ng li3ng）：悲伤悔恨。

86　嬲（ni2o）：纠缠。

87　独能离之：唯独我能够离开抛弃它。指荣华富贵。

88　黄门：指宦官。

89　趣：催促。王途：仕途。

90　期于相致：期望能够前去。

91　时为欢益：时时相处共得欢乐补益。

92　快炙背：以在太阳下晒后背为快乐。美芹子：以水芹菜的味道为美。

93　区区之意：微小而诚恳的心意。

94　“其意”三句：我的意思如此，既是向你解释，也是就此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