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徐映璞
春夏多雨,入秋苦暑,笠屐弃置,游兴索然。已而,蒋子幸盦以诗抵余云:“每逢重九必登高,相约湖头走一遭。要豁双眸临北墅,秦亭山上试题糕。”
顷之,陈子士杰亦拟为西溪之行。初八夜,玉宇无尘,金风送爽。翌日黎明,集于濒湖车站。陈夫人李庆蓉亦相率莅止。陈子谓行远必自迩,欲先秦亭而后西溪。蒋子谓登高必自卑,欲先西溪而后秦亭。予徇蒋议,乃车行历湖滨、昭庆、游泳池、松木场、高塘桥、古荡炮台、新桥、新凉亭、老东岳、龙驹坞、花坞口、杨家牌楼等十二站而至留下。
留下为西溪沿岸一小镇。万历枟杭州府志枠:相传宋高宗初欲都其地,后得凤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或云金兀术南侵,屠戮市民,仅留下十八家。十八家者,即杭谚所谓张三、李四、王五、赵六也。予友钟郁云谓:西溪一带为南宋辇路所经。而留下并无离宫别馆,谓欲建宫禁,绝非事实。而十八家之说,偶与杭谚相合,实出于清末杨君春圃之诙谐。惟“留下”二字或自此始亦未可知。予疑高宗南渡来杭,偶尔驻跸于此,谓之“留下”,盖示暂时留驻之意,正与秦亭相类也。
镇中有溪涧,南出岭麓,北入西溪。居人夹溪为市,虹桥数道,绾毂其间,坊巷略与唐栖相似,为鱼米蔬笋集散处。予等凭小舟出港北行里许,折而西,又折而北,凡五里抵秋雪庵。庵经吴兴周庆云所修建。堂中供佛像,后祀词人。立四木主,曰两浙词人、曰两浙宦游词人、曰两浙流寓词人、曰两浙方外词人。更后东偏有楼,曰“弹指”。东向别启一门,门外有桥,曰“卧虹”。楼西有园圃,壁间旧多石刻,今已零落不全,仅壬戌九秋康南海等联句诗碑,尚完好。特为附录篇末。自留下至此,港湾四达,野景清旷绝伦。予有诗云:
夹岸长杨拂涧流,记曾御跸暂勾留。
青菱红柿山前市,黄叶西风水上鸥。
短艇摆来双桨绿,早芦催动半楼秋。
钻声雁影重阳又,无复词人伴客游。
出弹指楼,别港东行二里许,为交芦庵。“交芦”二字,出枟法华经枠,俗作“茭芦”,亦符实景,故行文者两用之。清同治末,丁松生修建庭宇,以祀杭堇浦、厉樊榭及其姬人月上。复以新罗山人之枟西溪卜筑图枠,奚铁生之枟西溪泛雨图枠,程松门、钱叔盖之两枟西溪卜居图枠,高迈庵之枟西溪秋泛图枠,如冠九之枟交芦秋影图枠,陈蓝洲之枟西溪始泛图枠,戴用伯、诸迟菊之枟溪楼延月补图枠等名画藏置其中。今庭除空旷,楼栏破损,杭、厉木主不复可见。厅事横幅题为讲理大会,而虚阒无人。其东有旁舍,甚敞。临水舫斋,尤清虚饶别致。有僧庆悦居之。出示硕果仅存之枟西溪泛雨图卷枠,笔墨萧疏简练,弥可展玩。其后题跋连缀,长达数丈。予索败笔于纸隙书二绝句云:
轻舟如叶出西溪,秋雪初飞绿草齐。
我自晴游公泛雨,小桥无恙水平堤。
晋字唐诗尽化烟,难将墨妙访前贤。
一帧什袭僧伽手,珍重名山二百年。
庵中存有枟碛砂藏经枠全部,嘱庆悦善为珍护,以饷阅者。乃打桨言旋。舟小不能容膝,短篷覆之。陈蒋皆携有野餐食盒,促坐饮啜,如鸡集于埘,觉殽核皆别饶风味。水行五六里,约一小时。餐毕舟还留下,复车行至古荡。隔水有村市,路南为老和山真武庙,山门即秦亭之麓也。
秦亭为西湖北山正脉,自石人岭北东起,为剩弓尖、为法华山、为北高峰、为灵峰。又东北二里作峻坡,截然终止。相传秦始皇东游琅玡,遵海而南,停舟山际,因有秦亭之名。与宋高宗之驻跸留下,因成镇名,可谓无独有偶。
山门内有巨樟,合三四人抱。中枯而外实,决为五百年以上物。循径南登约二百武,有亭曰“望湖”。又百余武,有社庙。门题三字额,非篆、非隶,怪诞不可辨认。幸盦臆度为“凤鸾岚”,庶乎近焉。又上百余武,乃为前殿正门。孤峰矗立,烟水回环。西自漳湖,东暨于海,村落如点,港汊如线。田畴如片,舟楫如鸥鹭,飞走如蚊蚋,松竹如葱韭,堤柳如书带草,园林如石菖蒲。数百里郊原,景物尽在目前。登眺之胜,有非他山所可及者。更历石阶数十武,为正殿。又二十余武,为后殿,已圮。古系崇祀真武之所,与超山之上圣殿同制。数十年前,有僧居此,妄易其名为衍庆寺。今住僧心慧颇斥其非,谓当复真武之旧云。
是日天气晴朗,而温度甚高。晨起薄棉,日加已,则去棉而夹。向午,则去夹而单。午后秋阳杲杲,且须挥扇矣。于是就僧廊煮水,陈夫人以枯木三尺,燃一端于小炉中。不久即沸,各尽数瓯,亦山游之别致也。
陈子谓三年前,曾与沈君西扆、蒋子幸盦同游此,甚乐。今沈君远客济南,不无摩诘“遍插茱萸”之感。因赋一律:
岁时佳节又重阳,枫叶芦花逸兴长。
策杖秦亭沧海远,放舟河渚水云凉。
秋庵遗墨留鸿爪,佛舍丹青善宝藏。
惟忆故人千里隔,金风吹雁不成行。
并成五古一章,纪游事之本末:
凉秋天气爽,嘉会值重阳。
早期结伴游,登高兴俱扬。
黎明闻鸡起,与妇整行装。
守约不后时,集侣赴河梁。
放棹西溪湄,扁舟罗酒浆。
步上弹指楼,屋老瓦松长。
芦花虽已绽,斑白未成霜。
残壁留遗墨,词人几沧桑。
更向交芦驶,大师款接忙。
丹青存劫灰,宝藏出僧房。
欣赏诧仅见,题字费思量。
良辰毋蹉跎,相将奔山冈。
秦亭倏在望,厥庙露轩昂。
远顾烟霭空,近接青黛光。
落帽忆孟嘉,避实效桓郎。
白衣王弘酒,黄菊陶令乡。
往事纷已矣,怀古心茫茫。
幸盦亦有诗云:
六十归故里,五度作重阳。
庚寅始登眺,龙山观玉皇。
辛卯南高峰,呼朋互举觞。
壬辰北高峰,天风吹泱泱。
癸巳入五云,江海览苍茫。
今日陟秦亭,图画展湖漳。
群峦相拱揖,四野互端详。
港渚辟阡陌,村间环梓桑。
俯仰宇宙宽,往来步履强。
秋云复解事,霞彩发奇光。
久之炊烟初动,夕阳在山。半轮明月,高悬翼轸之间。百道虹霓,光透街衢之外。乃循旧径而还。予以四枟绝句枠殿其后。
诗云:
屈曲西溪路,归来带晚霞。
满山黄菊里,红透紫榆花。
古荡息鱼市,长天出雁行。
车尘飞不断,时见马蹄忙。
湖光千顷白,灯火万家红。
仰见秦时月,平分落帽风。
良友不易逢,胜游不易得。
愧乏生花笔,一洒金壶墨。
附录:康长素枟联句诗碑枠。
壬戌九秋,夏映庵、陶淑惠、陈哲侯三厅长,招同喻澹宁编修、王省三交涉、杨见心中书、门人徐勉甫枟游西溪,饮秋雪庵,观芦花联句枠:芦花瑟瑟满洲白,[甡]花飞欲吞云梦泽。[映]出湖山外得清游,[省]秋老西溪天水色。扁舟有约南海座,[惠]叨陪杖履赏秋雪。[哲]渺渺凉风起天末,[澹]遥望一片雪花出。[省]一杯在手兴欲狂,老尽今古天涯客。[见]酒酣扶醉登高楼,[哲]似飘柳絮入茵席。[惠]白头老人岸巾帻,坐对此花长太息。廿年梦亿陶然亭,风景凄凉似京国。[映]追思旧梦芦中人,风波几多天地裂。休论往事作天游,斜照晚波归桨拍。甡,康更甡。
(选自枟杭州山水寺院名胜志枠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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