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潘岳
一
荏苒a冬春谢，寒暑忽流易b。
之子c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d从，淹留e亦何益？
俛f恭朝命，回心反初役g。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帷屏无仿佛h，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i犹在壁。
怅怳j如或存，回惶忡惊惕k。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l。
如彼游川鱼，比目m中路析。
春风缘隟n来，晨霤o承檐滴。
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p有时衰，庄缶q犹可击。
【题解】
潘岳是西晋太康年间著名的文学家，其悼亡诗的创作，首次以“悼亡”二字为题，可以说有发轫之功。潘岳的妻子杨氏是西晋书法家戴侯杨肇的女儿。潘岳十二岁时与她订婚，结婚之后大约共同生活了二十四个年头，杨氏的死让潘岳伤痛不已。这三首诗皆作于诗人居丧期满，将要赴任远行之际。全诗由景及情，寓情于景，时节的推移和紧迫带来无限悲凄；睹物怀人，可是物在人非，从而造成了一种浓郁的悲怆气氛，也体现对亡妻的一片深情。
【注释】
a荏苒（rěn rǎn）：时光渐渐过去。
b流易：消逝，变换。
c之子：那人，指的是妻子。
d克：能够。
e淹留：久留，指滞留在家不赴任。
f俛（mǐn miǎn）：努力，勉强。
g初役：原来所从事的官职。
h该句是说帷屏之间连与妻子相似之影都见不着。
i遗挂：死者遗物，指的是衣物之类。
j怅怳（huǎng）：恍惚。
k回惶：惶恐。忡（chōng）：忧。惕：惧。这一句五个字，表现他怀念亡妻的四种情绪。
l该句是说双栖鸟成了单只。
m比目：比目鱼。《尔雅·释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该句连同上句说明自己在妻子死后的处境就像双栖鸟成了单只，比目鱼被分离开一样。
n缘：沿着。隟（xì）：缝隙，指的是门缝。
o霤（liù）：屋上流下来的水。
p庶几：也许可以，表示希望。
q庄缶：庄：庄子；缶：瓦盆，古时一种打击乐器。庄子妻死，鼓盆而歌，表现他努力摆脱痛苦的达观态度。《庄子·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
二
皎皎a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b应秋至，溽暑随节阑c。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d，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盻e枕席，长簟f竟床空。
床空委g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h，仿佛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i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j，下愧蒙庄子k。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题解】
第二首承前一首而来，对亡妻怀念的描写中突出表现了作者孤独哀凉的自悲心境。在清秋来临之际，作者触景生情，再次想起了自己亡故的妻子。该诗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皎皎窗中月……朗月何胧胧。”是第一部分，写清秋的月夜，昔日同床共枕之人不在之痛。“展转盻枕席……悲怀从中起。”是第二部分，回想昔日的缠绵恩爱，如今爱妻的音容笑貌只在仿佛中可见，不禁无限惆怅，唏嘘不已。“寝兴目存形……长戚自令鄙。”是第三部分，写自己想向东门吴和庄子那样达观，却无法做到；想寄哀思于诗赋，同样不能成功，只能任那无尽的伤痛紧紧纠缠。
【注释】
a皎皎：明亮貌。《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b清商：古人以五音中的商与四季中的秋相对应，故清商在此指清冽的秋声。
c溽暑：又湿又热，指盛夏的气候。阑：尽。
d重纩（kuàng）：纩：丝绵，这里指棉被。重纩：指多重厚被。
e盻（xì）：怒视，这里指内心怅然不平而视的情状。
f簟（diàn）：竹席。
g委：积累。
h李氏灵：即李夫人。汉武帝刘彻的爱妃，死后追封为皇后。
i寝兴：晚上和白天。
j东门吴：战国时梁人，其子死而不忧，表现了乐天知命的达观态度。《战国策·秦策三》：“梁人有东门吴者，其子死而不忧。其相室曰：‘公之爱子也，天下无有，今子死不忧，何也？’东门吴曰：‘吾尝无子，无子之时不忧；今子死，乃即与无子时同也，臣奚忧焉？’”事亦见《列子·力命》。
k蒙庄子：庄子，为蒙（一说为今山东蒙阴县西）人，故有此语。
三
曜灵运天机a，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b。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c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d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亹亹朞月e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陟东阜，望坟思纡轸f。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g侧，枯荄h带坟隅。
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题解】
这首诗是三首中的高潮，同样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到“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写时间飞逝，自己在痛苦中又度过了一年。第二部分到“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写诗人即将告别亡妻，走入政途，不知对亡妻的祭奠还有几次？第三部到诗末，写诗人登上高冈，回望亡妻的坟墓，一步一徘徊的内心痛苦。
【注释】
a曜（yào）：古代把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称为“七曜”，这里的“曜灵”指太阳。天机：指天体运行的规律，也即自然规律。
b翳（yì）：遮蔽。
c茵帱（yīn chóu）：亦作“帱茵”，帐褥。清龚自珍《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起书此语灯焰死，狸奴瑟缩偎帱茵。”
d讵（jù）：怎，岂。
e亹亹（wěi）：勤勉不倦貌。朞（jī）月：一整年，一说一整月。
f纡轸（yū zhěn）：委屈而隐痛。
g埏（yán）：墓道。
h荄（gāi）：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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