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辩（节选）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1]。
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2]。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3]。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4]。
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5]，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6]。
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7]。
鴈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8]。
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9]。
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10]。

［注释］

[1]悲哉——悲叹声。秋之为气——秋天的节气。萧瑟——萧条寒冷。

[2]憭（liáo）栗——凄怆。若——语助词。在远行——在远行中。送——送别。将归——指一年时光即将结束。

[3]泬（xuè）寥——高旷空虚。寂漻（liáo）——清澈平静。收潦（lǎo）——水潦退尽。潦，积蓄的雨水。

[4]憯（cǎn）悽——悲痛。欷——叹息声。薄寒——轻微的寒气。怆怳（huǎng）——失意。懭悢（kuǎng liàng）——怅惘。去故就新——指别离。

[5]坎廪（lǐn）——坎坷不平。坎，低洼。廪，积高。

[6]廓落——空虚孤独。友生——朋友。《诗经·小雅·棠棣》：“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7]翩翩——轻快飞翔的样子。

[8]鴈（yàn）——同“雁”。廱廱（yōng）——和谐的鸣声。鹍鸡——鸟名，似鹤，黄白色。啁哳（zhāo zhā）——杂乱细碎的鸟叫声。

[9]申旦——到天亮时。申，到。宵征——指蟋蟀夜鸣。蟋蟀跳动时，翅膀摩擦振动而发声。征，行。

[10]亹亹（wěi）——不停息地行进。过中——过了中年。蹇——语气词，楚方言。淹留——久留。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11]。
去乡离家兮徕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12]？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柰何[13]。
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14]。
愿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
车既驾兮朅而归，不得见兮心伤悲[15]。
倚结軨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霑轼[16]。
忼慨绝兮不得，中瞀乱兮迷惑[17]。
私自怜兮何极，心怦怦兮谅直[18]。

［注释］

[11]穷戚——处境穷困。廓——空旷之地。有美一人——即有一美人，这里是作者自指。《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不绎（yì）——郁结不解，无头绪。

[12]徕远客——来为远客。徕，同“来”。超——遥远。逍遥——闲散而无着落的样子。焉薄——何处止泊。

[13]君——指顷襄王。不可化——不可变。柰——同“奈”。

[14]烦憺（dàn）——烦闷忧虑。食事——吃饭和做事。

[15]朅（qiè）——去。

[16]结軨（líng）——车厢前面和左右两边的横木。太息——叹息。潺湲——流水声，这里形容流泪的样子。轼——车前可凭靠的横木。

[17]忼慨——愤激不平。忼，同“慷”。中——心中，内心。瞀（mào）——昏乱。这两句是说，想与楚王断绝而不可能，内心昏乱迷惑。

[18]极——终了。怦怦——心急的样子。谅直——忠诚而正直。这两句的意思，王夫之《楚辞通释》说：“谅直之心，自怜而已。归国无期，终于飘泊，今且安所栖止乎。”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廪秋[19]。
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20]。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21]。
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22]。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冬又申之以严霜[23]。
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臧[24]。
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25]。
颜淫溢而将罢兮，柯彷彿而萎黄[26]。
萷櫹椮之可哀兮，形销铄而瘀伤[27]。
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恨其失时而无当[28]。
揽騑辔而下节兮，聊逍遥以相佯[29]。
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30]。
悼余生之不时兮，逢此世之俇攘[31]。
澹容与而独倚兮，蟋蟀鸣此西堂[32]。
心怵惕而震荡兮，何所忧之多方[33]。
卬明月而太息兮，步列星而极明[34]。

［注释］

[19]四时——四季。窃——作者自称。廩秋——凄清寒冷的秋天。廩，通“凜”。

[20]奄——奄忽，快速地。离披——分散。梧楸——指梧桐、楸梓，都是早凋的树木。

[21]昭昭——光明。袭——进入。悠悠——漫长无尽。

[22]芳蔼——芳菲茂盛。方壮——正当壮盛。萎约——枯凋萎缩。

[23]戒——警告。申——重，加上。

[24]收——收敛。恢台——广大而润泽。这句是说，收敛孟夏广大而育万物之气。然——如此。欿（kǎn）——同“坎”，陷落。傺（chì）——停止。沈（chén）——同“沉”，沉埋。臧——同“藏”，蔽藏。

[25]菸（yū）邑——枯萎黯淡。烦挐（rú）——参差相拒。

[26]颜——枝叶的颜容。淫溢——过甚。罢（pí）——完尽。彷彿——字同“仿佛”，这里指模糊、不鲜明的颜色。

[27]萷（shāo）——同“梢”，树梢。櫹椮（xiāo sēn）——光秃上耸的样子。销铄——销毁。

[28]惟——思。纷糅——败叶衰草相杂。失时——失去壮盛之时。当——遇合。失时而无当，王夫之《楚辞通释》：“因今之已衰，恨昔之未能乘时而玩其芳蔼。”

[29]騑（fēi）——车两旁的马。古代驾车的马，在中间的叫服，在两旁的叫骖，也叫騑。下节——放慢徐行。下，按。与《离骚》中的“弭节”同义。相佯——与“倘徉”“徘徊”同义，又写作“相羊”。这句本《离骚》。

[30]遒（qiú）——迫近。将——长。

[31]俇（guàng）攘——匆忙慌张的样子。

[32]澹——孤寂。容与——闲散徐步。

[33]怵（chù）惕——恐惧警惕。所忧多方——百忧交集。多方，很多方面。

[34]卬（yǎng）——通“仰”。“步列星”句——意思是，在星光下徘徊，直到天明。极——到。

窃悲夫蕙华之曾敷兮，纷旖旎乎都房[35]。
何曾华之无实兮，从风雨而飞飏[36]。
以为君独服此蕙兮，羌无以异于众芳[37]。
闵奇思之不通兮，将去君而高翔[38]。
心闵怜之惨凄兮，愿一见而有明[39]。
重无怨而生离兮，中结轸而增伤[40]。
岂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门以九重[41]。
猛犬狺狺而迎吠兮，关梁闭而不通[42]。
皇天淫溢而秋霖兮，后土何时而得漧[43]。
块独守此无泽兮，仰浮云而永叹[44]。

［注释］

[35]蕙华——蕙草的花。曾敷——曾经开放。敷，开放。旖旎（yǐ nǐ）——柔美。都房——犹言华屋。都，美。

[36]曾华——一层层的花朵。曾，同“层”。飞飏（yáng）——飘散。

[37]服——佩用。

[38]闵——同“悯”，伤念。奇思——曲折的心思。不通——不通于君。高翔——远去。

[39]有明——有以自明。

[40]重——深念。无怨——无取怨于君之道。中——心中。结轸——郁结而沉痛。

[41]郁陶（yáo）——郁结积聚。九重——古人认为天有九重，这里极言君门深邃，非指实。

[42]狺狺（yín）——犬吠声。关——门关。梁——桥梁。

[43]霖——连续不停的雨。漧（gān）——同“干”，干燥。

[44]块独——块然孤独。无泽——荒芜的水泽。无，通“芜”。仰——仰望。

《九辩》，本是远古传说中的歌舞乐名，《离骚》《天问》和《山海经》都曾提及。九为阳数之极，辩则与《九歌》《九章》的歌、章相类似，如王夫之《楚辞通释》所说：“辩，犹遍也，一阙谓之一遍。”辨、歌、章都是歌舞乐合一时代的音乐术语，用以表示音乐章节或段落的完成。

宋玉《九辩》乃袭用古歌舞乐名，而自作新词，是一首自叙性的长篇抒情诗。全诗以萧瑟凄寒的秋景秋色为背景，叙述自己坎坷经历、不幸遭际以及楚国的衰败现实，抒发因失职失意、思君忧国，从而见秋伤悲的情感。

《九辩》在很多方面深受屈原辞赋的影响。宋玉在诗中表现的对于自身芳洁人格和贤能之才的自爱自怜，不为世所知所用的孤独悲凉；因昏庸君王的远弃而感受的无奈和痛苦，以及对谗佞小人、污浊时俗的憎恶和斥责，乃至末章的远游隐退之意的描写，都显然与《离骚》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所不同的是，屈原是与楚王同姓的宗室贵族，是曾经“入则与王图议国事”“出则应对诸侯”的政治家；而宋玉不过一介贫士、楚襄王的文学小臣，两人的眼界、胸襟和气概都有很大区别，因此《九辩》就像是《离骚》在减弱了情感深刻激烈程度、缩小了时空规模之后的展开。

但也正是基于宋玉的贫士身份和真实经历的描写，并且忠实于诗人的内心情感，成就了《九辩》的独创性，使得“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这样一个穷困潦倒、敏感细腻的失意文人形象，深入人心。

特别是诗中有关秋景秋色的描绘，细致入微，淋漓尽情，使得整首诗都笼罩在悲秋的气氛里。那开篇几句悲叹：“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漻兮收潦而水清。”如此开合激荡，触目皆惊，赢得后世诗人的强烈共鸣，《九辩》也因此被誉为千古悲秋之祖。杜甫《咏怀古迹》（其二）有言：“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说：“《九辩》本古辞，玉取其名，创为新制，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亦为不易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