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1〕,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2〕。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馀。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3〕?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为之制〔4〕;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砀(dāng)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5〕,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6〕。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7〕:“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8〕,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9〕!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zhuò),熟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外韄(hū)者不可繁而捉〔10〕,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11〕;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háo)而嗌不嗄(shà)〔12〕,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13〕,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备物以将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14〕,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平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15〕,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pí hái),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囚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蹍市人之足〔16〕,别辞以放骜〔17〕,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别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18〕,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一雀适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介者拸画〔19〕,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謵(xí)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注释】
〔1〕庚桑楚:老聃的弟子,庚桑是姓,名楚。
〔2〕鞅掌:失容的样子。
〔3〕杓(dú):标准。
〔4〕鲵:一种小鱼。
〔5〕栉(zhì):梳篦的总称,此处为动词,梳头发。
〔6〕穴阫(péi):在墙上打洞。
〔7〕南荣趎(chú):姓南荣名趎,庚桑楚的弟子。
〔8〕蠋(zhú):豆虫。
〔9〕惘(wǎnɡ)惘:心中若有所失而迷惘的样子。
〔10〕韄(hǜ,又读huò):作“护”解。
〔11〕揵(jiàn):闭塞,堵塞。
〔12〕嗄(shà):嘶哑。
〔13〕瞚(shùn):眨眼。
〔14〕憯(cǎn):作“惨”解。
〔15〕黬(yǎn):黑疵。
〔16〕蹍(zhǎn):踩踏。
〔17〕骜(ào):通“傲”。
〔18〕俍(liáng):同“良”,善良之意。
〔19〕拸(chǐ):遗弃,放弃。
【译文】
老聃的弟子中有个叫庚桑楚的,独得老聃真传,居住在北边的畏垒山,奴仆中着力炫耀才智的他就让他们纷纷离去,侍婢中着力标榜仁义的他就让他们远离自己;只有敦厚朴实的人跟他住在一起,只有任性自得的人作为他的役使。居住三年,畏垒山一带大丰收。畏垒山一带的人民相互传言:“庚桑子刚来畏垒山,我们都微微吃惊,感到诧异。如今我们一天天地计算收入虽然还嫌不足,但一年总的计算收益也还富足有余。庚桑子恐怕就是圣人了吧!大家何不共同像供奉神灵一样供奉他,像对待国君一样地敬重他?”庚桑子听到这种议论,面南而坐思考老聃的教导之言,心中感到不快。弟子们很奇怪。庚桑子说:“你们对我有什么感到奇怪的呢?春天阳气上升而百草禾苗生长,正逢功德的秋天而各种果实成熟。春季与秋季,难道无故就能这样吗?这是天道自然运行的必然结果。我听说,至人寂静地居住在方丈的小室之中,而百姓纵恣迷妄地不知其所往。现在畏垒山区的人民,都窃窃私语想把我奉柯于贤人之间,我难道是那种标准的人吗?我面对老聃的教导而感到焦虑。”
弟子说:“不是这样,深八尺,长一丈六尺的小水沟,大鱼无法转体,而小鱼回旋自如;六八尺高的小土丘,巨兽无法藏身,而妖狐却为之得意。况且尊贤授能,赏善施利,自古尧舜已是如此,何况畏垒山区人民呢?先生就听他们的吧!”庚桑子说:“小子你过来!口能含车的巨兽,孤零零地离开山野,那就不能免于罗网的灾祸;口能吞舟的大鱼,一旦被水波荡出水流,小小的蚂蚁也会使它困苦不堪。所以鸟兽不厌山高,鱼鳖不厌水深。保全身形本性的人,隐匿自己的身形,不厌深幽高远罢了。至于尧与舜两个人,又哪里值得加以称赞和褒扬呢!尧与舜那样分辨世上的善恶贤愚,就像是在胡乱地毁坏好端端的垣墙而去种上没有什么用处的蓬蒿。选择头发来梳理,点数米粒来烹煮,计较于区区小事又怎么能够有益于世啊!举荐贤才人民就会相互出现伤害,任用智能百姓就会相互出现伪诈。这数种做法,不足以给人民带来好处。人们对于追求私利向来十分迫切,为了私利,有的儿子杀了父亲,有的臣子杀了国君,大白天抢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别人的墙上打洞。我告诉你,天下大乱的根源,必定是产生于尧舜的时代,而它的流毒和遗害又一定会留存于千年之后。千年之后,还将会出现人与人相食的情况呀!”
南荣趎显出不安的样子,正容端坐着说:“像我的年龄已经这样大了,要怎样学点学业才能达到你所说的精神境界呢?”庚桑子说:“不伤你的身体,不失你的天性,不使你的思虑穿凿。如此三年,就可以达到我所说的精神境界了。”南荣趎说:“眼睛的外形,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差异,而盲人却视而不见;耳朵的外形,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而聋子却听而不闻;心的外形,我也看不出它们有什么不同,而疯狂的人却思而不得。形体与形体之间本是相通的,而对外物的感受却有分别,想相互求得心心相通却不能相得。现在你对我说,‘不伤你的身体,不失你的天性,不使你的思虑穿凿’,我只能勉强听到耳朵里!”庚桑子说:“我的话说尽了。小土蜂不能孵化出豆叶虫,越鸡不能孵化天鹅蛋,而鲁鸡却能够做到。鸡与鸡,它们的禀赋并没有什么不同,有的能做到有的不能做到,是因为它们的本领原本就有大有小。拿现在说我的才干就很小,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何不到南方去拜见老子?”南荣趎带足干粮,走了七天七夜来到老子的住所。老子说:“你是从楚地那儿来的吧?”南荣趎说:“是的。”老子说:“怎么跟你一块儿来的人如此多呢?”南荣趎恐惧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身后。老子说:“你不知道我所说的意思吗?”南荣趎低下头来羞惭满面,而后仰面叹息:“现在我已忘记了我应该怎样回答,因为我忘掉了我的提问。”老子说:“什么意思呢?”南荣趎说:“不聪明人们说我愚昧无知,聪明反而给身体带来愁苦和危难;不具仁爱之心便会伤害他人,推广仁爱之心反而给自身带来愁苦和危难;不讲信义便会伤害他人,推广信义反而给自己带来愁苦和危难。这三句话所说的情况,正是我忧患的事,希望因为庚桑子的引介而获得赐教。”老子说:“刚来时我察看你眉宇之间,也就借此了解了你的心思。如今你的谈话更证明了我的观察。你失神的样子真像是失去了父母,又好像在举着竹竿探测深深的大海。你确实是一个丧失了真性的人啊,是那么迷惘而又昏昧!你一心想返归你的真情与本性,却不知道从哪里做起,实在是值得同情啊!”
南荣趎回到寓所,求取自己所喜好的东西,舍弃自己所讨厌的东西。整整十天愁思苦想,再去拜见老子。老子说:“你自己洗涤,为什么还忧郁不乐呢!然而心中还有恶的自然流露。缠护于外,利害纷繁,无从把握它,于是关闭内心以控制;缠护于内,思虑就会产生谬结,也无从把握它,于是关闭外物以杜绝其因缘。外内缠护的人,即使有道德也不能自己守持,何况是听任道德而行事的人呢!”南荣趎说:“屯里的人有病,邻人问他,病人能讲清自己的病情,能把病当做病,他的病还未达到病甚的程度。像我听了大道,好像吃药加重了病一样,我只想听听保身全生之术就够了。”老子说:“保身全生之术,能弃多知而抱朴吗?能不丧失本性吗?能不占卜而知道吉凶吗?能不止于本分吗?能不再追求已经过去的东西吗?能舍弃于人而求之于己吗?能自由自在吗?能纯真无知吗?能像婴儿吗?婴儿整天号哭而喉咙却不哽塞嘶哑,这是和谐所致;婴儿整天握拳而手不曲拳,这是共守他的本性;整天睁眼而目不转睛,是心不偏向外求。行走不知所去的方向,停下来不知要做什么事情。因顺自然,随波逐流。这就是保身全生之术。”南荣趎说:“那么这就是至人的道了吗?”答说:“不是。这乃是所说的冰解冻释那样解除症结而使心性灵通,你能做到吗?那种至人,因顺自然而求食于大地,因顺自然而同乐于天。不因人事利害而纠缠,不相互怪异,不相互图谋,不相互务事,自由自在而去,无知无虑而来,这就是保身全生之术了。”问说:“那么,这就是达到至道了吗?”答说:“没有。我曾告诉你说:‘能像婴儿吗?’婴儿的举动不知干什么,行走不知所去的方向,身体像槁木枝而心灵像死灰。像这样,祸也不会到,福也不会来。没有祸福,哪里还有人力的灾害呢?”
心境安泰镇定的人,就会发出自然的光芒。发出自然光芒的,人各自显其为人,物各自显其为物。注重修养的人,才能保持较高的道德修养境界;保持较高的道德修养境界,人们就会自然地向往他,上天也会帮助他。人们所向往的,称他为天民;上天辅佐的,称他为天子。学习,是想要学习那些不能学到的东西;行走,是想要去到那些不能去到的地方;分辨,是想要分辨那些不易辨清的事物。知道停留于所不知道的境域,便达到了知道的极点。假如有人不是这样,那么自然的禀性一定会使他败亡。
具备形成耳目之物以养形体,深藏不虑之地生心神,敬修于心而通达于形。如果达到这种境界还有种种灾祸到来,那都是天命流行,而不是人事所不修,不足以扰乱德性,不能纳入高于万物的内心。心灵有主见而行之又无主见,不可有意把持。还看不见诚成于己就向外发作,每次发作都是不恰当的,习已成性的外事侵入内心而不舍弃,每变一次丧失就愈甚一次。行为不善在显明之中的,人们因此而责难他;行为不善在隐蔽之处的,会受到鬼的谴责。光明正大于人非,光明正大于鬼责,然后才能独往独来。契合于内的人,行为不留名迹;契合于外的人,志向在于求用。行为不拘于名迹的人,虽庸常而有光辉;志向在于求用的人,只是商人。人看到他的跂足,像是高大的样子。能尽物之性的,人物而无间;和外物苟且的,连自身都不能相容,怎能容人呢?不能容人的人就没人亲近他,没人亲近的人周围就空无一人。武器没有比心志更毒的,莫邪那样的利剑也在其下;伤害没有大于阴阳的,人们无法逃脱天地之间。不是阴阳伤害他,而是人心驱使他如此。
从道的观点来看是齐一无别的,万物总体的分就是总体的成,新事物的成又是旧事物的毁。因此,不管怎样分散,它的分散是完备的;所以不管怎样完备,还是追求更大的完备。
所以心神离散外逐欲情而不能返归,就会徒具形骸而显于鬼形;心神离散外逐欲情而能有所得,这就叫做接近于死亡。迷灭本性而徒有外形,也就跟鬼一个样。把有形的东西看做是无形,那么内心就会得到安宁。产生没有根本,消逝没有踪迹。具有实在的形体却看不见确切的处所,有成长却见不到成长的始末。有所产生却没有产生的孔窍的情况又实际存在着。具有实在的形体而看不见确切的处所的,是因为处在四方上下没有边际的空间中。有成长却见不到成长的始末,是因为处在古往今来没有极限的时间里。存在着生,存在着死,存在着出,存在着入,入与出都没有具体的形迹,这就叫做自然之门。所谓自然之门,就是不存在一个人为的门,万事万物都出自这一自然之门。“有”不可能用“有”来产生“有”,必定要出自“无有”,而“无有”就是一切全都没有。圣人就藏身于这样的境域。古时候的人,他们的认识有最高的境界。什么是最高的境界?他们认为宇宙未曾形成万物的初始时刻,认识是最高的,尽美尽善的,再不能增加什么认识了!其次,则认为宇宙开始有了万物时,把生当做丧失,把死视为返本,这已经有分了。再次,有的说宇宙形成时就是无有外物,后来有了生命,顷刻间而又归于死亡;把无有当头颅,把生命当躯干,把死亡当屁股。谁知道有无死生,守持一体的,我就和他交朋友。这三者虽然有差别,但却属于一个家族,昭氏、景氏,因尊奉先人而著称;甲氏因封地而著称,虽然同为公族又有区别。
有面生黑痣的人,有蔓延分散的性质,称为移此而达彼,是非不定。试说说这是非不定的问题,并不是能说得清楚的。虽然说了,还不能为常人所了解。腊祭时祭品中有牛肚代表五脏四肢的牲品,不一定非放在一起,但又是非陈列不可散的。犹如游观屋室的人周游于东西厢的寝庙和无东西厢的寝室,又到厕所,这就是非常移的道理。让我说说是非不定的道理:这是以生为根本,以认识为标准,因而能驾驭是非。果真有名实之别,因而以自己为主来定是非,人都以自己为节操,以至于用死偿节。像这样,凡举用的就是智,举不用的为愚,通达向上的就有名声,穷塞在下的就是耻辱。是非的转移,是现今人的问题,这正如蜩与学鸠一样,是同样无知的。
踩了路上行人的脚,就要道歉说不小心,兄长踩了弟弟的脚就要怜惜抚慰,父母踩了子女的脚也就算了。因此说,最好的礼仪就是不分彼此视人如己,最好的道义就是不分物我各得其宜,最高的智慧就是无须谋虑,最大的仁爱就是对任何人也不表示亲近,最大的诚信就是无须用贵重的东西作为凭证。毁除意志的干扰,解脱心灵的束缚,遗弃道德的牵累,打通大道的阻碍。高贵、富有、尊显、威严、声名、利禄六种情况,全是扰乱意志的因素;容貌、举止、美色、辞理、气调、情意六种情况,全是束缚心灵的因素;憎恶、欲念、欣喜、愤怒、悲哀、欢乐六种情况,全部牵累道德的因素;离去、靠拢、贪取、施与、智虑、技能六种情况,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这四个方面各六种情况不至于震荡胸中,内心就会平正,内心平正就会宁静,宁静就会明澈,明澈就会虚空,虚空就能恬适顺应无所作为而又无所不为。大道,是自然的敬仰;生命,是盛德的光华;禀性,是生命的本根。合乎本性的行动,称之为率真的作为;受伪情驱使而行动,称之为失却本性。知识,出自与外物的应接;智慧,出自内心的谋划。具有智慧的人也会有不了解的知识,就像斜着眼睛看,所见必定有限。有所举动却出于不得已叫做德,有所举动却不是为了自我叫做治,追求名声必定适得其反,而讲求实际就会事事顺应。
羿精于射中微细之物而拙于人们不称誉自己。圣人精于顺应自然而拙于人为。精于顺应自然而又善于周旋人世,只有“全人”能够这样。虽然虫能像虫,虫能顺乎自然。全人厌恶自然,是厌恶人为的自然,何况我把天人对立起来呢!一只山雀飞过羿的地方,羿一定能捕到它,这是他的威力;把天下当作笼子,那么所有的山雀就无法逃脱了。所以商汤用庖人来笼络伊尹,秦穆公用五只羊的皮笼络百里奚。所以不用他们的所好来笼络住他们是没有过的,断足的人离弃规矩礼法,是把毁掉名誉置之度外;囚徒登到高处而不恐惧,是在于遗弃了死生。熟习道而无内疚于己而忘却人事,忘却人事,便可以因此而成为接近自然的天人了。所以,尊敬他,他也不高兴;侮辱他,他也不因此而愤怒。只有同于自然的人才能成为这样。超出愤怒而不算愤怒,愤怒是由不愤怒产生的;超出有为而无所作为,则有为产生于无为。要想安静就要平静和气,要想奋起精神就要顺应心意。有为要得当,这种有为由于不得已而为。一切都出于不得已,便是圣人之道。
解读
《庚桑楚》是以人名为篇。有人曾怀疑历史上是否真的有庚桑楚其人,而《史记·老子列传》确有记载。《史记》是正史,庄子以其人名作为篇名,应该是确有其人。
庄子在《庚桑楚》中谈到了多方面的内容,但多数段落还是以讨论养生为主。首先写庚桑楚与弟子的谈话,指出一切都有其自然的规律。接着通过老聃的谈话说明养生之道“藏身于无”以及随物而应、处之无为的生活态度。接下来讨论了万物的生成与变化,讨论人认识的局限,说明是与非不是永远不变的,可以转移和变化。最后讨论修身养性,指出扰乱人心的诸多情况,把养生之道归纳到“平气”“顺心”的基本要求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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