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徐无鬼第二十四

徐无鬼第二十四

时间:2023-01-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1〕,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原典】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1〕,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耆欲,掔好恶〔2〕,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卹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3〕,不知其所。”武侯大说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藿柱乎挝鼬鼪之径〔4〕,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qiáng)然而喜矣,有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5〕!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6〕,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成固有伐,变固外战。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7〕。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alt

黄帝将见大隗(wěi)乎具茨(cí)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摺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8〕,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9〕,称天师而退。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10〕。’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形也。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zhí)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11〕,而足以造于怨也。”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è)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12〕,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不可谓云,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13〕。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14〕,逃于深蓁(zhēn)。有一狙焉,委蛇攫alt,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15〕。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予游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16〕。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手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手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yīn)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17〕:“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敢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于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18〕;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piē)也〔19〕。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囿〔20〕,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yáng)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

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药也,其实堇(jìng)也,桔梗也,鸡痈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句践也以甲循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alt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辗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21〕!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注释】

〔1〕徐无鬼:人名,姓徐名无鬼,战国时魏国的隐士,缗山人。

〔2〕掔(qiān):牵。

〔3〕超轶(yì):超越。

〔4〕藜藋(lí diào):灰菜,一种野草。鼪鼬(shēng yòu):黄鼠狼。

〔5〕謦欬(qǐng kài):咳嗽。

〔6〕芧(zhù):橡树的果实。

〔7〕丽谯:高楼。

〔8〕瞀(mào):眼花目眩。

〔9〕稽(qǐ)首:叩头点地。

〔10〕爨:烧。

〔11〕岑(cén):岸边。

〔12〕斫(zhuó):砍。

〔13〕隰(xí)朋:人名,齐国的公族大夫。

〔14〕恂(xún):恐惧、害怕。

〔15〕殛(jí):死。

〔16〕鬻(yù):卖。

〔17〕瞿然:惊喜的样子,兴奋的样子。

〔18〕牂(zāng):母羊。

〔19〕覕(piē):宰割。

〔20〕鬣(liè):猪颈上的长毛。

〔21〕大扬搉(què):大体轮廓。

【译文】

徐无鬼在女商的引荐之下得以见到魏武侯,武侯慰问他说:“先生一定是困乏到极点了!为隐居山林的劳累所困苦,所以方才肯前来会见我。”徐无鬼说:“我是来慰问你的,你对于我有什么慰问!你想要满足嗜好和欲望,增多喜好和憎恶,那么性命攸关的心灵就会弄得疲惫不堪;你想要废弃嗜好和欲望,退却喜好和憎恶,那么耳目的享用就会困顿乏厄。我正打算来慰问你,你对于我有什么可慰问的!”武侯听了怅然若失,不能应答。过了一会儿,徐无鬼说:“我是告诉你我的相狗术。下等狗的才智,只是捕兽得食而止,这是山猫的德性;中等才智的狗,眼睛看得高望得远,上等才智的狗好像忘掉自己的身体。我的观狗术,又不如我的观马术。我观察马,直的地方与绳墨相符合,弯曲的地方与钩相符合,方的地方与矩相符合,圆的地方与规相符合,这就是国家最好的马,然而还赶不上天下最好的马。天下的好马有天生的材质,走起路来像有忧思,又像丧其一偶。像这样的,超越绝尘,不知所止,不知去向。”武侯很高兴地笑了。

徐无鬼走出宫廷,女商说:“先生究竟是用什么办法使国君高兴的呢?我用来使国君高兴的办法是,从远处说向他介绍诗、书、礼、乐,从近处说向他谈论太公兵法。侍奉国君而大有功绩的人不可计数,而国君从不曾有过笑脸。如今你究竟用什么办法来取悦国君,竟使国君如此高兴呢?”徐无鬼说:“我只不过告诉他我怎么相狗、相马罢了。”女商说:“就是这样吗?”徐无鬼说:“你没有听说过越地流亡人的故事吗?离开都城几天,见到故交旧友便十分高兴;离开都城十天整月,见到在国都中所曾经见到过的人便大喜过望;等到过了一年,见到好像是同乡的人便欣喜若狂。不就是离开故人越久,思念故人的情意越深吗?逃向空旷原野的人,丛生的野草堵塞了黄鼠狼出入的路径,却能在杂草丛中的空隙里跌跌撞撞地生活,听到人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更何况是兄弟亲戚在身边说笑呢?很久很久了,没有谁用真人纯朴的话语在国君身边说笑了啊!”

徐无鬼去见魏武侯,魏武侯说:“先生身居深山老林,吃橡子,食葱韭,你摒弃我已很长时间了。你现在老了吗?是想求得酒肉的滋味呢,还是为我的国家造福呢?”徐无鬼说:“无鬼出身贫穷低贱,不曾敢想享用你的酒肉,是来慰劳你的。”武侯说:“怎么?你怎样来慰劳我?”徐无鬼说:“慰劳你的精神和形体。”武侯说:“什么意思?”徐无鬼说“天地的养育之功是一视同仁的,身居高位不可自以为长,身居低位不可自以为短。你独自为万乘的君主,奴役一国的人民,用以奉养耳目鼻口的私欲,而心神不能自得。心神喜好和德而厌恶悖道。悖道是一种毛病,所以来慰劳你。只有你犯这种毛病,为什么呢?”武侯说:“想见先生很久了。我想爱民,为了义而停止用兵,可以吗?”除无鬼说:“不可以。爱民,是害民的开始;为了义而停止用兵,是制造战争的祸根。你从这里去做,就会危险而不会成功。凡是成就美名的,就是作恶的工具。你虽然要行仁义,但接近作伪啊!仁义的形迹必定要造成作伪的形态,成功了必定要自夸,有变乱必定有公开的战争。你一定不要将盛大的军队像鹤群一样排列在高楼之间,不要集合步骑兵于辎坛的宫内,不要隐藏矛盾去妄取,不要用巧诈去胜人,不要以阴谋去胜人。那种杀害别人的士兵和民众,夺取养育别人的土地,用来奉养我们的私欲和满足我们的心神需要的战争,不知有什么好处?不知胜利在什么地方?你不如停止战争,修养胸中的诚心,来顺应天地的自然情意,而不搅扰他物。人民这样却能免除死亡,你哪里还用得着讲什么停止战争呢!”

黄帝到具茨山去拜见大隗,方明赶车,昌宇作陪乘,张若、摺朋在马前导引,昆阍、滑稽在车后跟随。来到襄城的旷野,七位圣人都迷失了方向,而且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问路。正巧遇上一位牧马的少年,便向牧马少年问路,说:“你知道具茨山吗?”少年回答:“是的。”又问:“你知道大隗居住在什么地方吗?”少年回答:“是的。”黄帝说:“真是奇怪啊,这位少年!不只是知道具茨山,而且知道大隗居住的地方。请问怎样治理天下。”少年说:“治理天下,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又何须多事呢!我幼小时独自在宇宙范围内游玩,碰巧生了头眼眩晕的病,有位长者教导我说:‘你还是乘坐太阳车去襄城的旷野里游玩。’如今我的病已经有了好转,我又将到宇宙之外去游玩。至于治理天下,恐怕也就像牧马一样罢了,我又何须去多事啊!”黄帝说:“治理天下,固然不是你操心的事。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向你请教怎样治理天下。”少年听了拒绝回答。黄帝又问。少年说:“治理天下,跟牧马哪里有什么不同呢!也就是去除过分、任其自然罢了!”黄帝听了叩头至地行了大礼,口称“天师”而退去。

善用智谋的人没有思虑的变换就不高兴,善辩论的人没有言谈的条理就不高兴,善于苛求的人没有凌辱责骂之辞就不高兴,这些人都是为外物所局限的人。出类拔萃的人振兴朝政,中等的人只想营一官职,身强力壮的人以解难自豪,勇敢的人奋起除患。武装在身的人乐于征战,隐于山林的人喜好恃守名誉,讲求法律的人希望推广法治,讲求礼乐的人注重仪表,施用仁义的人注重交际。农民没有开垦田地的事就不能安居乐业,商人没有经商的事也不能安居乐业。庶人有朝夕的事业就会自勉,百工有器械的技巧就会气壮。钱财不能积聚而贪图的人就会忧虑,权势不大却贪图虚名的人就会悲哀。迷于权势财物的人喜欢变乱,这些人遇到有所用时是不能无所作为的。这些人都是顺时投机,为一种事物束缚而不能变易。无限地使用他的形体和心性,沉没在万物之中,终身执迷不悟,真可悲啊!

庄子说:“射箭的人不是预先瞄准而误中靶的,称他是善于射箭,那么普天下都是羿那样善射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天下本没有共同认可的正确标准,却各以自己认可的标准为正确,那么普天下都是唐尧那样圣明的人,可以这样说吗?”惠子说:“可以。”庄子说:“那么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到底谁是正确的呢?或者都像是周初的鲁遽那样吗?鲁遽的弟子说:‘我学得了先生的学问,我能够在冬天生火烧饭在夏天制出冰块。’鲁遽说:‘这只不过是用具有阳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阳气的东西,用具有阴气的东西来招引出具有阴气的东西,不是我所倡导的学问。我告诉给你我所主张的道理。’于是当着大家调整好瑟弦,放一张瑟在堂上,放一张瑟在内室,弹奏起这张瑟的宫音而那张瑟的宫音也随之应和,弹奏那张瑟的角音而这张瑟的角音也随之应和,调类相同的缘故啊。如果其中任何一根弦改了调,五个音不能和谐,弹奏起来,二十五根弦都发出震颤,然而却始终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方才是乐音之王了。而你恐怕就是像鲁遽那样的人吧?”惠子说:“如今郑缓、墨翟、杨朱、公孙龙,他们正跟我一道辩论,相互间用言辞进行指责,相互间用声望压制对方,却从不曾认为自己是不正确的,那么将会怎么样呢?”庄子说:“齐国有个人使自己的儿子滞留于宋国,命令守门人守住他而不让他有完整的身形返回来。他获得一只长颈的小钟唯恐破损而包了又包,捆了又捆,他寻找远离家门的儿子却不曾出过郊野,这就像辩论的各家忘掉了跟自己相类似的情况!楚国有个人寄居别人家而怒责守门人,半夜无人时走出门来又跟船家打了起来,还不曾离开岸边就又结下了怨恨。”

alt

庄子给亲朋送葬,经过惠施的坟墓,回头对随从的人说:“郢人在他的鼻尖上涂像苍蝇翅膀那样大小的白土子,让匠石把白点砍掉。匠石运斧如成风,声声作响地砍它,砍尽了白土子而没伤鼻子,郢人站立面不改色。宋元君听到此事,召匠石说:‘试试为我砍一次看看。’匠石说:‘我以前砍过,但是,我砍的对象已经死很久了。’自从先生死了后,我没有对手了,我没有辩论的对象了!”

管仲生了病,齐桓公问他:“你老的病已经很重了,不避讳地说,一旦病危不起,我将把国事托付给谁才合适呢?”管仲说:“你想要交给谁呢?”齐桓公说:“鲍叔牙。”管仲说:“不可以。鲍叔牙算得上是清白廉正的好人,他对于不如自己的人从不去亲近,而且一听到别人的过错,一辈子也忘不掉。让他治理国家,对上势必约束国君,对下势必忤逆百姓。一旦得罪于国君,也就不会长久执政了!”齐桓公说:“那么谁可以呢?”管仲回答说:“要不,隰朋还可以。隰朋为人,对上不显示位尊而对下不分别卑微,自愧不如黄帝又能怜悯不如自己的人。能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的称作圣人,能用财物去周济他人的称作贤人。以贤人自居而驾临于他人之上,不会获得人们的拥戴;以贤人之名而能谦恭待人,不会得不到人们的拥戴。他对于国事一定不会事事听闻,他对于家庭也一定不事事看顾。不得已,那么还是隰朋可以。”

吴王泛舟于江上,登上猕猴山。群猴看见他,恐惧地弃地跑掉,逃到榛材丛中。有一只猴子,从容自得地攀搏抓取,向吴王显示灵巧。吴王射它,敏捷地接取箭头。吴王命令随从上前一齐射它,猕猴中箭抱树而死。吴王回头对他的朋友颜不疑说:“这只猕猴,夸它的灵巧,依靠它的灵便来傲视我,以至于这样死去!要引以为戒啊!唉!不要用你的骄傲的态度对待别人啊!”颜不疑回去而拜董梧为师,除去做色,去享乐,就贫苦,辞显贵,甘淡漠,三年而国人都称赞他。

南伯子綦靠着几案静静地坐着,然后又仰着头缓缓地吐气。颜成子进屋来看见后说:“先生,你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人的形体固然可以使它像枯槁的骸骨,心灵难道也可以像死灰一样吗?”南伯子綦说:“我曾在山林洞穴里居住。正当这个时候,齐太公田禾来看望我,因而齐国的民众再三向他表示祝贺。我必定是名声在先,他所以能够知道我;我必定是名声张扬,他所以能利用我的名声。假如我不具有名声,他怎么能够知道我呢?假如我不是名声张扬于外,他又怎么能够利用我的名声呢?唉,我悲悯自我迷乱失却真性的人,我又悲悯那些悲悯别人的人,我还悲悯那些悲悯人们的悲悯者,从那以后我便一天天远离人世沉浮而达到心如死灰的境界。”

孔子去楚国,楚王请他喝酒,孙叔敖拿着酒器而站立,市南宜僚洒酒而祭祀,说:“古代的人啊!在这里说说罢。”孔子说:“我也听到过不说的言论了。未曾说过的话,在这里说说它。市南宜僚玩弄弹丸,而解决了两家的危难;孙叔敖安寝摇扇而卧,而使楚人停止用兵。我希望有三尺长的嘴不说话。”他们所说的是不言之道,孔子所说的是不言之辩。故而归根到底是德与道的齐一,而言语停止在知所不至的地方,就是极点了。道的同一,德不能同。知道所不能知道的,善辩的人也不能尽举。名声像儒墨,那就危险了。所以大海不制止河水东流,才能大到极点。圣人并不包容天地,恩泽到天下,而不知他的姓氏名谁。所以,他活时无爵位,死后无谥号,实利不集聚,名声不建立,这就是大人。狗不因为善于叫唤便是好的,人不因为会说教便是贤人,何况成就大名的人呢!大名,不足以成为大名,何况成德呢!最大而完备的,莫如天地,然而没有什么追求的,它却最大而完备了。知道大而完备的,是无所追求,无所丧失,无所舍弃,不用外物改变自己。返回自己的本性而不穷尽,因循常道行事而不磨灭,这就是大人的至诚无息。

子綦有八个儿子,排列在子綦身前,叫来九方歅说:“给我八个儿子看看相,谁最有福气。”九方歅说:“梱最有福气。”子綦惊喜地说:“怎么最有福气呢?”九方歅回答:“梱将会跟国君一道饮食而终了一生。”子綦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儿子为什么会达到这样的境遇!”九方歅说:“跟国君一道饮食,恩泽将施及三族,何况只是父母啊!如今先生听了这件事就泣不成声,这是拒绝要降临的福禄。你的儿子倒是有福气,你做父亲的却是没有福分了。”子綦说:“歅,你怎么能够知道,梱确实是有福呢?享尽酒肉,只不过从口鼻进到肚腹里,又哪里知道这些东西从什么地方来?我不曾牧养而羊却出现在我屋子的西南角,不曾喜好打猎而鹌鹑却出现在我屋子的东南角,假如不把这看做是怪事,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和我的儿子所游乐的地方,只在于天地之间。我跟他一道在苍天里寻乐,我跟他一道在大地上求食,我不跟他建功立业,不跟他出谋划策,不跟他标新立异。我只和他一道随顺天地的实情,而不因外物便相互背违;我只和他顺其自然,而不为任何外事所左右。如今我却得到了世俗的回报啊!大凡有了怪异的征兆,必定会有怪异的行为。实在是危险啊,并不是我和我儿子的罪过,大概是上天降下的罪过!我因此泣不成声。”没过多久派遣梱到燕国去,强盗在半道上劫持了他,想要保全其身形而卖掉实在担心他跑掉,不如截断他的脚容易卖掉些,于是截断他的脚卖到齐国,正好齐国的富人渠公买了去给自己看守街门,仍能够一辈子吃肉而终了一生。

啮缺遇见许由,说:“你要到哪里去?”许由说:“要逃避尧的让位。”啮缺说:“为什么呢?”许由说:“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政,我恐怕他被天下人所讥笑,后世将要人和人相食!民众,不难聚集,爱他们便亲近,有利给他们就来到,奖励他们就劝勉,致使他们厌恶就离散。爱和利都出于仁义,舍弃仁义的少,取利于仁义的多。仁义的行动,只要没有诚意,就会成为禽兽一样贪婪的工具。这是以一个人的独断专行来取利天下,就犹如宰割一样。尧只知道贤人有利于天下,而不知道他也会有害于天下,只有在贤人以外的人才能了解这事情!”

有沾沾自喜的人,有不偷安矜持的人,有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所谓沾沾自喜的人,懂得了一家之言,就沾沾自喜地私下里暗自得意,自以为满足了,却不知道从未曾有过丝毫所得,所以称他为沾沾自喜的人。所谓偷安矜持的人,就像猪身上的虱子一样,选择稀疏的鬃毛当中自以为就是广阔的宫廷与园林,后腿和蹄子间弯曲的部位,乳房和腿脚间的夹缝,就认为是安宁的居室和美好的处所,殊不知屠夫一旦挥动双臂布下柴草生起烟火,便跟随猪身一块儿烧焦。这就是依靠环境而安身,这又是因为环境而毁灭,而这也就是所说的偷安矜持的人。所谓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就是舜那样的人。羊肉不会爱慕蚂蚁,蚂蚁则喜爱羊肉,因为羊肉有羶腥味。舜有羶腥的行为,百姓都十分喜欢他,所以他多次搬迁居处都自成都邑,去到邓的废址就聚合了十万家人。尧了解到舜的贤能,从荒芜的土地上举荐了他,说是希望他能把恩泽布施百姓。舜从荒芜的土地上被举荐出来,年岁逐渐老了,敏捷的听力和视力衰退了,还不能退回来休息,这就是所说的弯腰驼背、勤苦不堪的人。所以超凡脱俗的神人讨厌众人跟随,众人跟随就不会亲密和睦,不亲密和睦也就不会带来好处。因此没有什么特别的亲密,没有什么格外的疏远,持守德行、温暖和气以顺应天下,这就叫做真人。就像是蚂蚁不再追慕羶腥、鱼儿得水似的悠闲自在,羊肉也清除了羶腥的气味。

用眼睛看眼睛能看见的,用耳朵听耳朵能听到的,用心灵领悟心灵能领悟的。像这样,他的心既平静又直率,他的行为既变化也因顺。古代的真人,以自然之道对待人事,不以人事之道对待自然。古代的真人,得到它就生,失掉它就死;得到它就死,失掉它就生。药物,其实不过就是乌头、桔梗、鸡头草、猪苓根等,这些药物随时作为主药,怎么可以说尽呢!勾践以士兵三千栖身于会稽山,唯有文种能知道在即将灭亡中求得生存的谋略,也唯有文种不知道自身未来的忧患。所以说,猫头鹰的眼睛只有在夜晚才适用,鹤的小腿长有所适宜,截短了就会悲哀。所以说风吹过河水就有所损失,太阳照过河水也会有损失。如果说风和太阳相互一起吹晒河水,而河水不曾受它们干扰的话,这是由于依靠源头不断地往来。所以水流在土上的安定,影守住人就得以显现,物守住物就融合不离。所以,眼睛过于求明就危险了,耳朵过于求聪就危险了,心思过于虑物就危险了。凡是智能藏于内心就会危险,危险的形成就来不及改悔。祸患的产生和滋长是集聚的,再返回来就需要修养功夫,它的成果就得时间持久。而人们自以为可贵,不也悲哀吗!因此有亡国杀人不止,是不知道问个根源啊。

所以,脚对于地的践踏很小很小,虽然很小,仰赖所不曾践踏的地方而后才可以去到更为博大、旷远的地方;人对于各种事物的了解也很少很少,虽然很少,仰赖所不知道的知识而后才能够知道自然所称述的道理。知道“天”,知道“地”,知道“大目”,知道“大均”,知道“大方”,知道“大信”,知道“大定”,这就达到了认识的极限。“天”加以贯通,“地”加以化解,万物各视其所见,顺其本性令其自得,各得其宜自成轨迹,各守其实无使超逸,顺任安定持守不渝。万物之中全都有其自然,顺应就会逐渐明朗清晰,深奥的道理之中都存在着枢要,而任何事物产生的同时又必然出现相应的对立面。那么,自然的理解好像是没有理解似的,自然的知晓好像是没有知晓,但这“不知”之后方才会有真知。深入一步问一问,本不可能有什么界限,然而又不可以没有什么界限。万物虽然纷扰杂乱却有它的根本,古今不能相互替换,但是无古无今、无今无古谁也不能缺少,这能不说是仅只显露其概略吗!何不再深入一步探问这博大玄妙的道理,为什么会迷惑成这个样呢?用不迷惑去解除迷惑,再回到不迷惑,这恐怕还是当初的不迷惑。

解读

“徐无鬼”是开篇的人名,徐无鬼,魏国的隐士。本篇由十余个各不相关的故事组成,并夹带少量的议论。全篇内容很杂,中心不明朗,故事之间也缺乏关联,但大部分篇幅仍然是倡导无为思想。

一开篇,写徐无鬼拜见魏武侯,用相马之术引发魏武侯的喜悦,借此讥讽诗、书、礼、乐的无用。在“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管仲有病”“仲尼之楚”“子綦有八子”和“以目视目”诸段中,庄子宣扬了因任自然的无为而治的政治主张。在“徐无鬼见武侯”“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啮缺遇许由”“有暖姝者”诸段中,庄子批判了有为的思想和有为的政治。在“吴王浮于江”“南伯子綦隐几而坐”段落中,庄子指出了有为与无为的关系以及达到无为的途径。有的人认为“庄子送葬”写庄子对惠施的怀念,与前后文不相连属,似乎是后人勉强添加的部分,这种看法值得商榷。因为,庄子与惠施辩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有为无为的问题,所以庄子怀念惠施,为失去一位主张有为的辩论对象而感叹是自然的。最后一部分是杂论,也可以看做是总结,主要是阐明顺任自适的思想。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