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一点遗憾怎样,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检视古代文人的行止,常能听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感喟,遗憾似乎成了生命乐章的一个重要部分。有人将不留遗憾作为一生最大的希冀,其实留一点遗憾又有何妨?也许正是因为有遗憾,才是普通的、与平常人一般无二的人生,才会有许多眷念、不舍。什么要求都能满足,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没有一点点遗憾的人生,能算是理想的人生吗?
人的一生中有遗憾不足为奇,在它萌生、滋长的时候可能会被意犹未尽的感觉缠绕、折磨,但时过境迁,生活中那些不快的遭际经过漫长岁月的淘洗、发酵,或许会成为曼妙的记忆、可以从中品味到人生的种种奥秘。当然,遗憾也可能成为刻印于当事人心头、时时作痛的一道伤疤,但现实生活中日日上演的活剧展示给人的不就是这样的吗?是的,我们羡慕手眼通天的强者,即使是九天揽月、大海捞针,在他们的脸上也绝对见不到半点难色。但这种没有遗憾、貌似圆满的人生,不会有记忆、不会有想象和幻想,不也是一种平淡无奇的人生?
欣喜之后有悲哀,悲哀之后有欣喜;生活正是在愿望的实现与愿望的不能实现的交替中度过的。欣喜与悲哀的切换是人生的常态,也因此希望每个人都能有健全的心态:适应有遗憾的生活、不再斤斤于一时的得失,不要求所有的愿望都能够获得满足。俄国诗人普希金说过去了的会成为亲切的怀恋,遗憾的存在丰富了生命的内涵,因为心有不足,人生才会有不灭的祈求。
政治家的遗憾是历史的遗憾,在它面前,一切文化诠释都变得苍白无力。不过我想,假如政治家没了遗憾,历史就得重写!赤壁一把火烧没了曹操的统一之梦,天下由此三分,有人说这是天意,但“天意从来高难问”,人们无由知晓。而经此一役曹操的心态发生巨大变化却能从史书的描述中感觉得到。使人大为困惑的是,一场败仗竟让这位久经沙场的乱世枭雄的性格变得怪异起来,临终写遗嘱,婆婆妈妈,居然有“卖履分香”之类的叮咛,哪里还有早年逐鹿中原的王霸之气?读书人以兼济为职志、关心家国天下在中国颇有传统,壮志难酬后也常能听到他们含着遗憾的叹息,像:“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辛弃疾也有“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听了着实让人感动。但国运的盛衰有复杂的原因,对宋金当时真实的国力没有清楚的认知,万勿随声附和。郑板桥在家书中说:“宋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戮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指望劣迹累累、只知苟且的小朝廷率师北伐、完成统一,不也同于缘木求鱼?熟悉宋史的钱钟书对这两位带着爱国主义桂冠的文坛名人就有与世人不同的评骘,但书生作秀,故作惊人之语,这样的批评是不是太过尖刻?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我关注更多的还是个人的切身体验,虽然平凡、甚或琐细,却是普通人都会有的感受,一细究,往往能体悟到许多深刻的哲理。
中国知识人受儒家入世精神的影响,极想有为,但欲建功名,须走科场正道。咫尺帏幄,成了许多文人不堪回首的伤心之地。闻一多喜欢孟浩然,说隐在别人是无奈,对孟浩然说来则是一个完整的事实。我觉得孟氏的隐其实也并不“完整”,“不才明主弃”,“欲渡无舟楫”,白纸黑字俱在,传达的分明也是诗人志不得酬的隐痛,看诗中情形,说是撕心裂肺也不为过。蒲松龄一提到当时的科举考试总是咬牙切齿,发声特别严厉,但每有考试,绝不缺席,也着实让人叹服,古稀之年与一帮青年士子一起忍受解衣搜身的屈辱、挤进逼仄的场屋苦熬三天,然后翘首期盼榜上有名,何等的执着!据此说科场失意是困扰他一生的遗憾,应当不是一个错误的判断吧?归有光是明代享有盛誉的文章大师,然而曾经的对手、倡言复古的后七子王世贞在估衡了归氏一生功业后仍为他叫屈,说他年近花甲始获科名,一生中大半时间为举业和生计所困,大大限制了归氏在文事上的成就;清人曾国藩的文章中也有类似的评议。虽然只是别人的揣度,当事人对此难道没有任何感觉、不曾有过一丝抱憾?也许归有光正是带着许多未了的心愿离开这个嘲弄过他、又让他充满希冀的人世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谈何容易!婚恋未契心愿也是常人最多遗憾的方面。听陆游在《钗头凤》中发出“错、错、错;莫、莫、莫”的叹息时,脑海里立时呈现两张完全不同的女性面孔:一张威严无比、一脸的怒气;一张虽然如花似玉却面露戚容,陆游夹于其间,除了就范于严母的旨意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重要的是,对陆游来说,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毁婚,遣发了情投意合的佳偶,毁掉的是他一生可遇不可求的幸福。“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诗中悲声连连,让人如何释怀?唐代诗人刘禹锡历经坎坷,“巴山蜀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大好年华虚掷于瘴气丛生的绝域,生还已属侥幸,柳宗元不是就没能熬过长期贬谪的磨难吗?梦得的遭际让人扼腕。不过最能引起我同情的还是他的一首题为《柳枝词》的小诗,诗里记录了一段催人泪下的爱情故事:“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青年男女间的情爱刻骨铭心,而这段凄美的恋情也因当事人被贬出京而遽遭解构,待到遇赦返京,期盼收拾重头,却已是日暮天晚、物是人非。稍晚于刘禹锡的杜牧也有不少描写生离死别的短歌,哀怨无比。“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猩红色,落叶成荫子满枝。”“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庶几伤心欲绝、痛不欲生。不过杜牧风流倜傥、处处留情,用情多遗憾多,大不如刘禹锡显得珍稀。有鉴于此,他的事我就不说了吧。
叶落归根,归葬于祖先修筑的坟茔,死所的选择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的人之常情,客死他乡成为孤魂野鬼,这样的身后安排绝不是中国人心目中的选项!假如凄凉的遭遇中还融入了国家分裂、兄弟失和的因素,这遗憾谁说不会掀起巨大的波澜?“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惟有恸哭。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家乡,家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山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之殇。”于右任的一首《望大陆》曾在海峡两边产生了巨大的回响,感人至深,因为它所表达的已不是一位年迈的游子有家难归的私憾,而是整个民族创巨痛深的集体感应。
死不瞑目,哀莫大于心死,人生再没有比这更大的遗憾了。曹操赤壁失利后望着雄踞江南、不愿臣服的碧眼儿孙权,留下“生子当如孙仲谋”的一声长叹。盖因其膝下虽有数子,大多是文弱的书生,书生当国,怎能长久?但世人也不可小瞧了阿瞒那两个儿子。曹子建,才高八斗,极有文名;曹丕,腹藏韬略,后来当上了皇帝,绝不是等闲之辈。所以我觉得比起曹孟德,后来名声极大的陶渊明真的“杯具”很多。陶渊明无国可传,又因不善经营,甚至没有像样的财产留给子孙,只指望诗书传家,让儿子们成为受人尊敬、能够自立的读书人。然而他那几个不肖的儿子,哪一个称得上可造之才?“得相能开国,生儿不像贤”,据陶渊明诗里描述,他的一群儿子,馋、懒、贪、蠢,凡是俗人、庸人身上有的毛病都聚齐了。陶渊明喝酒多却并不糊涂,叹口气,死了心,从此日日沉醉更加不理生计,他身后儿子们何以为活,就只好悉听天命了。
月缺月圆、毁誉荣辱,对于封建时代的文人来说,这一切仿佛都是命运的安排,即使是学富五车的才人也只能听任摆布、劫数难逃。苏轼早慧、二十多岁便成进士,宫里传出仁宗皇帝稍加勘磨可当大任的御旨。闻听之后,苏轼便一心冲着那个“大任”而去。只可惜造化弄人,有宋一朝新旧党争,斗得死去活来,政坛风云变幻,苏轼成了一场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处境最好时离那“大任”也还是差上那么一步。大好时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大多用来奔波于去往谪所的道途:黄州、惠州与儋州,越贬越远,直到贬无可贬的海岛绝地。然而鬓发已摧、心愿尚存,一接到徽宗的赦命,立时买舟北上:“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咸招我魂。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虽然年逾花甲,依然惦念着君王驻跸的神京,未获“大任”,总是心犹未甘。然而天不假年、老病缠身,行至阳羡,也就是今日的常州,终于不起,苏东坡最终未能圆上那个“大任”的梦。这么一个貌似通达的大文豪,逆来顺受,居然一辈子被头上的一顶乌纱牵着走,最后带着遗憾离开了这个作弄了他一辈子的人世,想起来真的是情何以堪。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