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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的人话

时间:2023-01-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古人讲中国人做的所谓学问,大致包括义理、考据与辞章三大类,整顿文风,是解决辞章之学这一块的问题,其作用不可小觑。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写文章这件事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广白话,提倡语文结合的面向,就是属于辞章之学范围内的事。我想是不是可以要求学者用简单的人话来表述其研究成果,这样说也许更能为当事人所接受。

延安整风,文风是三风之一,亦在整顿之列。整风的政治意涵史学界已经有充分的讨论,比较起来,从文章学的角度考察整顿文风的意义显然做得很不够。古人讲中国人做的所谓学问,大致包括义理、考据与辞章三大类,整顿文风,是解决辞章之学这一块的问题,其作用不可小觑。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写文章这件事历来受到人们的重视,“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广白话,提倡语文结合的面向,就是属于辞章之学范围内的事。毛泽东是文章大家,早年在《湘江评论》发表《民众的大联合》一文,曾受到过“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人物胡适的重视,大约除了提倡民众自决的见解获得自由主义者胡适的首肯外,文章的气势与风格极能体现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章取得的成绩,也获得了胡适的赞许。毛泽东一生酷爱写文章,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他的辞章之学有公论,整顿文风由他出面,确是当时延安文化界的不二人选。但文章既是学问便有相应的规矩和传承,文风的整顿也必不能毕其功于一役,这道理显而易见。整风运动距今已有七十余年,学术繁荣、写作队伍扩大,文坛格局已是今非昔比,但少数学人操弄文字的方式也不堪恭维,文章绕来绕去,晦涩难懂,往往不知所云。鲁迅、胡适等人的学术性文章大多晓畅明白,突显出白话文方便沟通的优越特性,两相对照感觉大异其趣。读者因此有理由向那些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文章家发出“请说人话”的呼吁,话听起来感觉有些刺耳,其实是很有道理的。

我曾在学术刊物担任十多年编辑,天天看稿,少不得要与这类学术文章打交道,吃足了苦头。但秉性谦和,觉得即使是批评也还是要与人为善,尽可能避免过于刺激的言辞,换一个温柔的说法或许更能敦促学术讨论中惯于故作艰深、说话说不明白的人士冷静下来,对自己过往的写作态度、行文风格进行必要的检讨,回归通达明快的正道。那么换一个什么说法呢?我想是不是可以要求学者用简单的人话来表述其研究成果,这样说也许更能为当事人所接受。因为与简单的人话相对的只是复杂的人话,而有了这样的区分,就可以把那些被人指责不说人话的人说的话纳入到人话的范围里来,解释说他们说的其实也是人话,不过是复杂的人话,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别人听不大懂罢了。

但这样说,并不能理解为替人开脱,说复杂的人话,存心不让人听懂、看懂,不也违背了学术研究为人释疑解惑的初衷?学术研究属于探索性的思维,活动于人类未知的领域,比别人先行了一步,然后回过头来向大家报告心得,与人分享探索的收获。这就更要求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但是我们看到不少用复杂人话报告学术成果的文章,要么用很大篇幅搬弄外国人彼时彼地的言说,抬着这些国际名人的名号吓唬不知底里的国人,要么为了显示论文含着高深的学理,与人玩起了文字游戏,让人坠入云里雾里,读者跟着作者绕来绕去,最后仍然是不知所云。既然费了好大的心力读了学术文章照样不明不白,人们为何要去拜读此类让人头痛的文字,徒添新的烦恼?

人与人用语言交流,表达方式各人可以不同,但只要是交流,就要说人话,表达清楚,又不拖泥带水,让人容易听懂、看懂的便是简单的人话;复杂的人话,因为复杂,懂的人少,交流必会受到限制。从实现交流的目的看,说复杂人话的人,要么是觉得奇货可居,不愿将研究心得与人分享,存心不想让人看懂、听懂,如果真是这样,何必多此一举、写那些叫人看不明白的学术论文;要么就是心虚,自己没有把问题搞清楚,因为职业的需要(譬如评职称、完成工作量、维持出镜率),必得要写文章,缘于无可告白,只好故弄玄虚,玩文字游戏,设下文字迷障,绕来绕去,意思仿佛是我不明白、你也休想弄明白。

“五四”新文化运动兴起的时候,旧式文人坚持写文言的文章,说是雅驯,自鸣得意,但语文脱节,存在理解的障碍是不言自明的,而他们又十分陶醉于孤芳自赏的欣悦,并不在意人们理解与否,失了说话意在交流的本旨;“五四”新人提倡白话,主张语文结合,我手写我口,理直气壮。那时白话与文言有过一番激烈的较量,最后还是语言交流理解的要求占了上风,白话流行,文言越来越成为少数人把玩的古董。而新派文人也很争气,朱自清、俞平伯、丰子恺用白话写出了让人读得有滋有味的美文;鲁迅、胡适、闻一多等人则用白话写出了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的论说文。像“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学术论文被写成了美文,闻一多《唐诗杂论》中这类晓畅凝练、充满思辨色彩的文句,今天读来,仍让人感觉到汉语言文字的张力和内涵的美。反过来看,写白话文,佶屈聱牙,不让人看懂,这不是重又回到孤芳自赏、文章与交流脱节的老路上去了吗?

冗长拖沓也是学术文章的一大通病。情动于中形于言,写文章是有感而发,将所思所想表达清楚便实现了言说的目的。一句可以说尽的话,非要写到二句三句才肯罢手,像是有心考验读者的耐心,阅读出于兴趣,存心与人为难,难道不怕读者弃之如敝屣、甩袖而去?古人惜墨如金,欧阳修“逸马杀犬于道”叙事简洁精准,常为人津津乐道;归有光的《寒花葬志》《女二二圹志》都极精短,虽是短文却能毫无愧色地与大部头著作并肩,一道接受人们的敬意。现代白话文写作同样有文字简约的要求。鲁迅是现代白话文章的大家,写文章“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看来他也是词林中的“极简主义者”。大师们收放自如,同样五千来个常用的汉字,在他们的手下就像是精心编排过的琴键,随便抚弄,便是一首动听的乐曲,让人好生羡慕。

我觉得现在那些坚持用复杂人话写学术文章的人,并不缺少究天人之际、成一家之言的企求,平心而论,文章写出来谁不想满城争说,最好是洛阳纸贵。只是因为世风变化太大,人人都要在学术领域内找寻立足之地,跑马圈地、争夺话语霸权的情形也屡见不鲜。于是问题没有想明白,只好用复杂的人话包裹浅薄的思想在学界周旋、厮混。但这样的东西糊弄人一时可以,时间一长,浅薄的马脚总会暴露在世人面前。写到这里我很自然地想到当年提倡白话的胡适,他说的那些大白话,其中不少含着深刻的道理,他坚信白话(实际就是我这里说的简单的人话)可以表述精深的思想,他虽然有留洋的经历,但并没有挟洋自重,做的是中国式的学问,说的是中国话,他强调怎么想就怎么说,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拿他的《红楼梦研究》来说吧,讲道理、摆证据,说话平易,句句落于实处,全无半点八股的腔调,极能深入人心。我想,老老实实、脚踏实地,这些仍然是今日学人应当坚守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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