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吴晗《胡应麟年谱》是迄今所见胡应麟生平研究的唯一著作,极具学术价值。但其中也存在一些疏漏。本文对《胡应麟年谱》中的一些论断提出异议,并试图依据相关资料,得出正确的结论。
胡应麟(1551—1602)不仅是明代著名的藏书家,而且是有明一代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学问家之一。他毕生以藏书、读书和写作为乐,一生著述宏富,多达四百余卷,在文学、史学、文献学等领域均颇有建树,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大家。
著名历史学家吴晗于1931年考证了《少室山房全集》、《兰溪县志》、《金华艺文志》等三十余种典籍,撰写了近四万字的《胡应麟年谱》(以下简称《年谱》)。[1]这是迄今所见胡应麟生平研究的唯一著作。胡适评价《年谱》“功力判断都不弱”,并因此认为吴晗“是很有成绩的学生,中国旧文学的根底很好”。[2]《年谱》对胡应麟的生平、著述、交游等情况进行了详细考证,极具学术价值,常见学者引用。但笔者在进行与胡应麟相关的专题研究时,却发现《年谱》中也存在一些疏漏。因《年谱》的重要学术地位和深刻影响,故及早将问题提出,当否,还待教于方家。
一、胡应麟的字、号
《年谱》1551年条载:“夏五月念二日先生生于兰溪城北隅世宅。名应麟,字元瑞,晚更字明瑞,尝自号少室山人,已而慕其乡人皇初平叱石成羊故事,更号石羊生。”[3]
胡应麟字“明瑞”,最先见于王世贞《石羊生传》。王与胡相交甚厚,其《石羊生传》作于万历十六年(1588),所云“胡元瑞者,名应麟,一字明瑞。”[4]并无“更字”之说。王、胡二人之密切关系,世贞当不会有误。字的使用情况也可以说明一些问题。陈文烛《少室山房笔丛序》未署撰年,据其序文,其时《丹铅新录》、《艺林学山》均已撰成,而此二书撰于万历十八年(1590),可知序文肯定写于此时之后。序中称“吾友胡元瑞”,却未提明瑞之字。[5]万历十九年(1591),汪道昆作《少室山房集原序》,只用“明瑞”之字。[6]胡应麟《报张茂才》不知撰年,但其文首句云:“癸己之夏,陈观察过我定交。”可知其写于癸己(万历二十一年,1593)之后。文中胡应麟自称“元瑞”。[7]此三例均见于王世贞撰《石羊生传》之后,或作元瑞,或作明瑞,并无一定之迹。可见,胡应麟一字元瑞,一字明瑞,“晚更字”之说则有误。
“慕其乡人皇初平叱石成羊故事,更号石羊生”一句袭自王世贞《石羊生传》,后者仅多出一“故”字。但胡应麟“慕其乡人皇初平叱石成羊故事”与石羊生之号有何内在联系?《年谱》并未作更多表述,故读之不免生疑。世贞《石羊生传》紧承此句后云:“人亦曰:‘元瑞殆非人间人也,仙而谪者也。’遂呼之石羊生。”[8]此是王世贞对胡应麟的褒扬之词,盛赞其不为世间俗务所累,随心自在。可见,胡应麟并非羡慕皇初平能叱石成羊,而是羡慕其能超然物外,远离世俗纷扰。胡氏自作《石羊生小传》记述了缘起:“石羊生者,金华山中人。金华山,道书曰三十六洞天,故黄初平牧羊处也。生少迂戆,好談长生,轻举术,又所居邻上真。于是里人咸谓孺子不习当世务,而游方之外,豈曩昔牧羊儿耶?生闻辄大喜,自呼石羊生。”[9]《赤松稿序》(今名《华阳》)也云:“余束发慕孝标,比年病困,枕席翛然。有轻举远投蜉蝣蝉蜕之想,因自呼曰石羊生。将弃室家,负瓢笠遍行金华穷谷中。”[10]这说明胡应麟更号石羊生是在表达自己“不习当世务,而游方之外”的一种人生志趣。胡应麟26岁(万历四年)举于乡,但“每摄衣冠,则揽镜自笑是楚人沐猴者。然用二尊人故,未敢遽绝去”。[11]次年会试下第。此后“以家严命”、“为家严谕督”而于万历十一年、十四年、二十三年参加会试,均不及第。万历十六年“奉命家严,治装北上”会试,中途染疾而返。万历二十七年,胡应麟奉父命最后一次参加会试,仍是下第南归。这对于“轩盖浮名,雅非夙愿”的胡应麟来说是情理中事。胡应麟“自丁丑(万历五年)一赴公车,旋绝进取念,亦以奉宜人慈训,不忍暂离也”。[12]多次参加会试实非其本意。其七绝《石羊峰》所云“绝顶寒云挂玉清,三山何处有蓬瀛。乘风自叱群羊起,不向黄冠道姓名”,[13]真实地表达了他“髻年已绝轩冕好”,不愿为举业所累的心境。而“叱石成羊”的“乡人皇初平”,则了无牵挂,远离尘世俗务,实为应麟心向往之,故胡应麟更号石羊生是因其可寄托“轻举远投蜉蝣蝉蜕之想”。
二、《华阳博议》撰年
《年谱》1565年条载:“八月《华阳博议》二卷成。”[14]
是年即嘉靖四十四年,胡应麟年仅十五岁。《华阳博议》(以下简称《博议》“皆杂述古来博闻强记之事”,[15]论及经史子集四部典籍千余种,历代文入学者数千计,胡应麟以淹博闻名,但十五岁就广博如此,恐不属实。其次,书中多处引及王世贞《艺苑卮言》,而《艺苑卮言》嘉靖四十五年(1566)刊成。王、胡二家之交始自王世贞与胡应麟之父副宪公交游,岁在癸酉,[16]即万历元年(1573),时间更晚于世贞《艺苑卮言》刊行。故《博议》肯定作于嘉靖四十五年之后。
胡应麟“己丑北还”,深感“岁月若驰,慨斯绪未能卒就,辄捃拾其中诸家见解所遗百数十则,捐诸剞氏,备一家言”。[17]他在给王世贞的信中也描述了是年潜心居家著述的情况:“杜门溪谷,宿疢渐平,学步邯郸,近亦稍稍。二亲堂上,两孩膝前,三万轴纵横案头,不腆敝帚数十卷零落筐笥,戏采弄雏之暇,拂拭遗编,刊定故业。”[18]胡应麟的《九流绪论》、《经籍会通》、《史书佔毕》、《庄岳委谭》等著述均是在这一年里撰成。四库本《少室山房笔丛》中《博议》并无序文,而笔者所见《少室山房笔丛》整理本中《博议》序末载:“己丑仲冬麟识。”[19]这正是胡应麟自述“辄捃拾其中诸家见解所遗百数十则,捐诸剞氏,备一家言”的时间。故《博议》应撰于己丑,即1589年。此外,仲冬当为十一月,而非八月。
《年谱》以为《博议》撰年为1565年,即乙丑,或别有据。当是“乙丑”、“己丑”刊刻之误,鲁鱼亥豕之讹常有之,但不可以讹传讹,故不可不明辨。
三、《诗薮》刊年及撰年
《年谱》1589年条载:“《诗薮内外编》刊成。”[20]
《年谱》所定《诗薮》刊刻时间据胡应麟《与王长公第三书》。[21]然而,汪道昆《少室山房集原序》云:“癸未之秋,……后七年胥命严濑,乃更出别稿,是为《诗薮》内外编。”[22]癸未(1583)后七年,是1590年。汪道昆《诗薮序》篇末载:“万历庚寅春二月朔,新都汪道昆序。”[23]此序附于《诗薮》书前,当是书付刊时所作,足可证明《诗薮》刊成当在万历庚寅(1590)。
此外,《年谱》并未提及《诗薮》撰年。《诗薮》是胡应麟的重要诗歌理论著作,在中国诗歌理论史上有着重要地位,且胡应麟与王世贞及其他文人的交往也或以《诗薮》为媒介,故其撰年不可不考。
胡应麟孱弱多病,恐忽湮没,无征于世,故于万历十四年(1586)自撰《石羊生小传》,述平生学养,其中就提及“《诗薮》内外编二十卷”。[24]此时《诗薮》即以成书,作内外二编。《少室山房集》有诗题为《过王思延斋头读所撰新草并钞本〈夷坚支志〉十,主人索七言一律及〈诗薮〉三编为报即以见归走笔赋此》,但诗中未见有关时间的提示。[25]而胡《读夷坚志》记有此事,“洪景卢《夷坚志》,四百二十卷,卷以甲乙丙丁为次。……癸未入都,忽王参戎思延语及,云余某岁憩一民家,睹敝簏中是书钞本存焉,前后漶灭,亟取补缀装潢之,今尚完帙也。余剧喜趣假录之。”[26]可知此事发生于癸未,即万历十一年(1583)。可见《诗薮》早在万历十一年就已成书。[27]此前未见有关《诗薮》的记载,如无更多新材料,《诗薮》撰年可定于万历十一年(1583)前。
四、《唐同姓名录》
《年谱》1589年条载:“《唐同姓名录》撰成。”[28]
考胡应麟平生著述,并无《唐同姓名录》一书。《年谱》中此条还载有:“顷遘幽忧,屏居郭外,……凡唐一代姓名相同者数十百人,类而录之,以为广见洽闻之助,其异代姓氏同者不可胜记,将别有编录,不列此中,其已见王长公《艺苑卮言附录》及陈心叔《名疑》者亦不复入。”[29]此段文字,引于《史书佔毕(六)》。考《史书佔毕(六)》,此段文字后确有“唐一代姓名相同者数十百人,类而录之”,但计其总字数不过二千余字。此其二千余字,恐难成书。
《史书佔毕(六)》并非单录唐代同姓名者,“古今字号之同”者均有收录。据胡应麟《石羊生小传》,其在万历十四年(1586)前即已撰成“《同姓名考》十卷”。[30]故而应麟在1589年撰《史书佔毕》时收录了前已撰成的《同姓名考》,并未新作《同姓名考》。而所谓“唐同姓名录”,只是《同姓名考》中的一小部分,非单独一部书。
五、《二酉山房记》及《二酉山房歌》
《年谱》1580年条载:“初谒王世贞于太仓,谈艺小祗园。世贞为作《二酉山房记》……先生又自撰《二酉山房歌》。”[31]
胡应麟曾自作《二酉山房记》,云:“……凡三万六千卷有奇。友人黎惟敬过而乐之,题‘二酉山房’云。”从文中叙述“余年十七始娶……寓燕五载……自是奉母宋宜人里居十载”可知至早应写于胡应麟32岁以后,即万历十年(1582)后。[32]文中只提黎惟敬题字,而不及王世贞作记,可见此时世贞《二酉山房记》并未作。另从藏书数量上看更可说明问题。胡应麟记称“三万六千卷有奇”,而王世贞记则云“合之四万二千三百八十四卷”,[33]世贞作记时藏书已比应麟作记时多出六千余卷,孰先孰后自然明朗。故世贞《二酉山房记》肯定作于万历十年(1582)年之后,而非1580年。
胡应麟《二酉山房歌》所载“二十四庋罗山房,二千四万堆琳琅”,其藏书数与世贞《二酉山房记》正合。《二酉山房歌》序云:“弇州王公既为余記二酉山房矣,新都汪公复为余作山房书目叙,[34]敬赋长歌奉酬凡千字。”[35]可见《二酉山房歌》是胡应麟对王世贞作《二酉山房记》及汪道昆作《山房书目叙(序)》的酬答之作,故三者当作于一时。考胡应麟万历十年(1582)后的交游情况,万历十一年(1583)秋胡与王世贞、世懋兄弟及其他吴越名士大会于西湖,后汪道昆邀胡访世贞兄弟。[36]万历十四年(1586)秋,胡应麟偕汪道昆过弇中访世贞。[37]此后至万历十八年(1590)世贞卒,三人未再同聚。而万历十一年离胡应麟自作《二酉山房记》仅一年,一年聚书六千余卷(折合平均每天须聚书二百余卷)并非易事,世贞《二酉山房记》作于此年可能性极小。故王世贞《二酉山房记》当作于万历十四年。据此,则可推断:万历十四年(1586),胡应麟偕汪道昆过弇中访世贞,世贞作《二酉山房记》,道昆作《山房书目叙(序)》,胡应麟敬赋《二酉山房歌》奉酬。
(载《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
【注释】
[1]吴晗:《胡应麟年谱》,载《清华学报》1934年第1期,第183—252页。
[2]胡适:胡适复吴晗(1931年9月12日),见苏双碧编:《吴晗自传书信文集》,中国人事出版社1993年版,第75页。
[3]吴晗:《胡应麟年谱》,载《清华学报》1934年第1期,第184页。
[4]王世贞:《石羊生传》,见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
[5]陈文烛:《少室山房笔丛序》,见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页。
[6]汪道昆:《少室山房集原序》,见胡应麟:《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胡应麟:《报张茂才》,《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王世贞:《石羊生传》,见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
[9]胡应麟:《石羊生小传》,《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胡应麟:《赤松稿序》,《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胡应麟:《石羊生小传》,《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2]胡应麟:《先宜人行状》,《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胡应麟:《石羊峰》,《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吴晗:《胡应麟年谱》,载《清华学报》1934年第1期,第189页。
[15]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063页。
[16]王世贞:《答胡元瑞第一书》,《弇州四部稿》,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7]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59页。
[18]胡应麟:《与王长公第三书》,《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9]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381页。
[20]吴晗:《胡应麟年谱》,载《清华学报》1934年第1期,第233页。
[21]吴晗:《胡应麟年谱》,载《清华学报》1934年第1期,第233页。
[22]汪道昆:《少室山房集原序》,见胡应麟:《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3]汪道昆:《诗薮序》,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2页。
[24]胡应麟:《石羊生小传》,《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胡应麟:《过王思延斋头读所撰新草并钞本〈夷坚支志〉十,主人索七言一律及〈诗薮〉三编为报即以见归走笔赋此》,《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6]胡应麟:《读夷坚志》,《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7]王明辉《〈诗薮〉撰年考》认为“1584年左右,胡应麟已经开始了《诗薮》的写作,《诗薮》文本最终完成于1589年”(见《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5年第4期,第32页),结论似不可信,容另文专论。
[28]吴晗:《胡应麟年谱》,载《清华学报》1934年第1期,第233页。
[29]吴晗:《胡应麟年谱》,载《清华学报》1934年第1期,第233页。
[30]胡应麟:《石羊生小传》,《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1]吴晗:《胡应麟年谱》,载《清华学报》1934年第1期,第208—209页。
[32]胡应麟:《二酉山房记》,《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3]王世贞:《二酉山房记》,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26页。
[34]胡应麟有诗《入新都访汪司马伯玉八首》,汪道昆《诗薮序》也云“新都汪道昆序”。故新都汪公是汪道昆无疑。
[35]胡应麟:《二酉山房歌》,《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6]王世贞:《石羊生传》,见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年版,第4—5页。
[37]胡应麟:《跋钟元常季直表》,《少室山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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