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晋语二
骊姬谮杀太子申生
反自稷桑〔1〕,处五年〔2〕,骊姬谓公曰:“吾闻申生之谋愈深。日〔3〕,吾固告君曰得众〔4〕,众不利,焉能胜狄?今矜狄之善〔5〕,其志益广。狐突不顺〔6〕,故不出。吾闻之,申生甚好信而强,又失言于众矣,虽欲有退,众将责焉。言不可食,众不可弭〔7〕,是以深谋。君若不图,难将至矣!”公曰:“吾不忘也,抑未有以致罪焉〔8〕。”
【注释】
〔1〕反自稷桑:指在稷桑打败东方狄胜利归来。稷桑,东山皋落氏地名。〔2〕处五年:指过了五年。〔3〕日:昔日,过去。〔4〕固:本来,原本。〔5〕矜:夸耀。〔6〕狐突:晋国大夫,公子重耳的外祖父。〔7〕弭:止,制止。〔8〕抑:不过,然而。致罪:构成其罪,获罪。
【译文】
太子申生从稷桑返回晋国,过了五年,骊姬对献公说:“我听说申生的计谋更周密了。过去,我本来告诉你说申生很得人心,士众如果得不到好处,又怎么能帮助他战胜狄人?现在他夸耀征伐狄人时善于用兵,他的野心就越来越大了。狐突因为太子处境不顺,故而闭门不出。我听说,申生说到做到,而且争强好胜,他当着众人失言表露过夺位的意图,即使想停手作罢,众人也会责备他。说过的话不能不算,众人的愿望又不能制止,因此他会谋划得更加缜密。国君如果不及早考虑对策,就要大难临头了!”献公说:“我不会忘记,只是还没有理由定他的罪。”
骊姬告优施曰:“君既许我杀太子而立奚齐矣,吾难里克〔1〕,奈何!”优施曰:“吾来里克〔2〕,一日而已。子为我具特羊之飨〔3〕,吾以从之饮酒。我优也,言无邮〔4〕。”骊姬许诺,乃具,使优施饮里克酒。中饮〔5〕,优施起舞,谓里克妻曰:“主孟啖我〔6〕,我教兹暇豫事君〔7〕。”乃歌曰:“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里克笑曰:“何谓苑,何谓枯?”优施曰:“其母为夫人,其子为君,可不谓苑乎?其母既死,其子又有谤,可不谓枯乎?枯且有伤。”优施出,里克辟奠,不飧而寝〔8〕。
【注释】
〔1〕难里克:认为里克难以应付。〔2〕来:招徕,劝服。〔3〕具:准备。特:一只羊。韦昭注“特,一也。凡牲,一为特”。飨:宴席。〔4〕邮:过错。〔5〕中饮:指酒酣、半醉之时。〔6〕主孟:主,古代对大夫之妻的称呼。孟,里克妻之字。啖我:请我吃饭。〔7〕暇豫:悠闲逸乐。韦昭注“暇,闲也;豫,乐也”。〔8〕辟奠:指撤去酒食。飧(sūn):晚饭。
【译文】
骊姬就去告诉优施说:“国君已经向我许诺要杀死太子改立奚齐了,但我感到对付里克很难,怎么办呢?”优施说:“我让里克归附咱们,一天时间就够了。您为我准备整羊的酒宴,我用来招待他喝酒。我是个伶优,怎么话说都不过分。”骊姬同意了,于是准备了宴席,让优施陪里克喝酒。喝到一半时,优施翩然起舞,对里克的妻子说:“夫人请我吃顿饭,我会教里克大夫怎样悠闲安逸地事奉好国君。”接着就唱起来:“悠闲安逸啊,却不知主动靠近,这个人还不及鸟雀乌鸦聪明。别人都聚集在草木茂盛的园林里,他却独自留在枯枝上。”里克笑着问:“什么是草木丰盛的园林?什么是枯枝?”优施说:“母亲是国君的夫人,儿子将要做国君,能不叫草木茂盛的园林吗?母亲已死,儿子又遭受攻击,能不叫枯枝吗?这枯枝还会遭到伤害。”优施离开之后,里克撤去酒席,没吃饭就睡下了。
夜半,召优施,曰:“曩而言戏乎〔1〕?抑有所闻之乎?”曰:“然。君既许骊姬杀太子而立奚齐,谋既成矣。”里克曰:“吾秉君以杀太子,吾不忍。通复故交,吾不敢。中立其免乎〔2〕?”优施曰:“免。”旦而里克见丕郑〔3〕,曰:“夫史苏之言将及矣〔4〕!优施告我,君谋成矣,将立奚齐。”丕郑曰:“子谓何?”曰:“吾对以中立。”丕郑曰:“惜也!不如曰不信以疏之,亦固太子以携之〔5〕,多为之故,以变其志,志少疏,乃可间也。今子曰中立,况固其谋也,彼有成矣,难以得间。”里克曰:“往言不可及也〔6〕,且人中心唯无忌之,何可败也!子将何如?”丕郑曰:“我无心。是故事君者,君为我心,制不在我。”里克曰:“弑君以为廉〔7〕,长廉以骄心,因骄以制人家,吾不敢。抑挠志以从君〔8〕,为废人以自利也,利方以求成人,吾不能。将伏也〔9〕!”明日〔10〕,称疾不朝。三旬〔11〕,难乃成〔12〕。
【注释】
〔1〕曩(nǎng):以往,从前。此指白天宴饮时。〔2〕中立:指不参与申生废立之事。其:大概。〔3〕旦:指第二天早晨。〔4〕及:指应验。〔5〕固:巩固。携:离,叛离。此指分化。〔6〕往言:说过的话。及:指挽回。〔7〕弑君:指杀掉君主(为救太子)。廉:耿直。〔8〕挠志:违心。〔9〕伏:指隐退。〔10〕明日:第二天。〔11〕三旬:三十天,一个月。〔12〕难:指逼杀申生,立奚齐为太子。
【译文】
半夜的时候,把优施召来,问道:“刚才你说的是玩笑话呢?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优施说:“这件事是真的。国君已经答应骊姬杀太子改立奚齐,计划已经确定了。”里克说:“要我听从国君安排杀死太子,我于心不忍。要我和往常一样与太子交往,我也不敢。采取中立的态度大概可以免于祸难吧?”优施说:“这样可以免祸。”第二天早晨,里克就去见丕郑,说:“史苏的预言就要发生了!优施告诉我,国君的计划已确定,将要废太子立奚齐。”丕郑问:“你怎么说的?”里克说:“我答应他将保持中立。”丕郑说:“真可惜啊!不如说不相信这回事来瓦解他们的阴谋,这样也就稳固了太子的地位而分化了他们的党羽。应该多想些策略,改变他们的计谋,他们的计谋稍有疏怠,就可以找机会瓦解他们了。现在你说保持中立,更加强了他们的阴谋,他们准备完备后就不容易进行离间了。”里克说:“我说过的话收不回来了,况且骊姬心思无所顾忌,异常顽固,怎么能挫败他们呢!你打算怎么办?”丕郑说:“我没有主意。我作为事奉国君的臣子,我遵从国君的意见,决定权不在我手里。”里克说:“以弑君救太子为耿直,夸大这种耿直会产生骄傲,凭这种骄傲之心去裁决人家父子之间的关系,我不敢这么做。但是违心地顺从国君,废了太子而给自己谋私利,或者利用手段与奚齐妥协,我也做不到。我将要隐退了!”第二天,便称病不再上朝。一个月后,骊姬就策划了宫廷政变。
骊姬以君命命申生曰:“今夕君梦齐姜〔1〕,必速祠而归福〔2〕。”申生许诺,乃祭于曲沃〔3〕,归福于绛〔4〕。公田,骊姬受福,乃置鸩于酒〔5〕,置堇于肉〔6〕。公至,召申生献,公祭之地,地坟〔7〕。申生恐而出。骊姬与犬肉,犬斃〔8〕;饮小臣酒,亦斃。公命杀杜原款〔9〕。申生奔新城〔10〕。杜原款将死,使小臣圉告于申生〔11〕,曰:“款也不才,寡智不敏,不能教导,以至于死。不能深知君之心度,弃宠求广土而窜伏焉〔12〕;小心狷介〔13〕,不敢行也。是以言至而无所讼之也,故陷于大难,乃逮于谗。然款也不敢爱死,唯与谗人钧是恶也〔14〕。吾闻君子不去情,不反谗,谗行身死可也。犹有令名焉。死不迁情,强也。守情说父,孝也。杀身以成志,仁也。死不忘君,敬也。孺子勉之!死必遗爱,死民之思,不亦可乎?”申生许诺。
【注释】
〔1〕齐姜:申生已去世的母亲。〔2〕速:尽快。祠:指祭祀。归福:进献胙肉。〔3〕曲沃:晋国的祖庙所在地。〔4〕绛:晋国的都城。〔5〕鸩: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鸟,其羽毛有剧毒。〔6〕堇:草药名。又称乌头,其茎和叶、根均有毒。〔7〕坟:原指大土堆。此指鼓起、隆起。〔8〕斃:死。〔9〕杜原款:申生的师傅的名字。〔10〕新城:曲沃,是新建的城邑。其地在今山西省闻喜县,是晋的别都。〔11〕小臣圉:小臣,官名,掌阴事阴命。圉,小臣名。〔12〕窜伏:逃匿,隐藏。〔13〕狷介:洁身自好,拘谨小心。〔14〕谗人:指骊姬。钧:通“均”,平分,共同担负。
【译文】
骊姬以国君的名义命令申生说:“昨晚国君梦见你母亲齐姜,你必须尽快去祭祀一下,然后把祭品送来。”申生答应了,就去曲沃的祖庙进行拜祭,回来后把祭品送到宫里。献公正外出打猎,骊姬收下了祭品,便将鸩毒放入酒中,又把一种叫乌头的毒药放入肉中。献公打猎回来,让申生献上酒肉,献公以酒祭地,地马上鼓了起来。申生惊恐地逃了出去。骊姬拿肉喂狗,狗也死掉了;把酒给近侍喝,近侍也死掉了。献公下令把申生的老师杜原款杀了。申生逃到往曲沃。杜原款临死前,让一位名为圉的小臣转告申生,说:“我没有才能,缺乏智谋,又不聪敏,没能尽到教导的责任,以至让您落得个被处死境地。我没能看透国君的心思,让您尽早放弃太子的地位逃到别国躲藏起来。我又洁身自好,小心谨慎,不敢有所行动。因此当他们对您进行诽谤之时,我没有为您辩解,这才让您陷于大难,遭到骊姬的谗言诬陷。我杜原款不敢吝惜生命,只是遗憾跟骊姬一起承担了这份罪恶。我听说有操守的人不抛弃忠爱的情感,不反诘谗言,遭到谗言诬陷而以死明志也可以。这样还有好名声留存于世。至死不改变对国君的忠爱之情,这是坚强。坚守忠爱之情让君父高兴,这是孝敬。舍弃生命而实现自己的志愿,这是仁德。临死还想到卫护国君,这是恭敬。年轻人努力吧!死后留下爱心,死了能让百姓怀念,不也很值得吗?”申生答应了。
人谓申生曰:“非子之罪,何不去乎?”申生曰:“不可。去而罪释〔1〕,必归于君,是怨君也。章父之恶〔2〕,取笑诸侯,吾谁乡而入?内困于父母,外困于诸侯,是重困也〔3〕。弃君去罪,是逃死也〔4〕。吾闻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释,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无勇。去而厚怨,恶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将伏以俟命〔5〕。”
【注释】
〔1〕罪释:得以免罪。〔2〕章:彰显,暴露。恶:指听信谗言废长立幼之事。〔3〕重困:双重困厄。〔4〕逃死:逃避死罪。〔5〕伏:指留下来。俟命:等待命运的安排。
【译文】
有人对申生说:“这不是您的罪过,您为什么不离开晋国呢?”申生说:“不可以。我离开虽能逃避罪责,但这件事一定会归罪到君父身上,这就让君父蒙受怨恨了。彰显君父的罪过,让诸侯耻笑,我还能到哪儿去呢?在国内不为父母所容,在国外不被诸侯接纳,这是双重的困顿啊。背弃君父逃避罪责,是为了免于一死。我听说:‘仁爱的人不怨恨君主,明智的人不内外交困,勇敢的人不逃避死亡。’如果罪名不能解脱,逃走必然会加重罪过。逃走而加重罪过,这是不明智。逃避死亡而让国君蒙受怨恨,这是不仁德。犯有罪过而不敢去死,这是不勇敢。逃走会加重罪过,我的罪过不能再加重了。死亡既然无可回避,我将留在这里等待命运的安排。”
骊姬见申生而哭之,曰:“有父忍之,况国人乎?忍父而求好人〔1〕,人孰好之?杀父以求利人,人孰利之?皆民之所恶也,难以长生!”骊姬退,申生乃雉经于新城之庙〔2〕。将死,乃使猛足言于狐突曰〔3〕:“申生有罪,不听伯氏〔4〕,以至于死。申生不敢爱其死〔5〕,虽然,吾君老矣,国家多难,伯氏不出,奈吾君何?伯氏苟出而图吾君,申生受赐以至于死,虽死何悔!”是以谥为共君〔6〕。
【注释】
〔1〕忍父:指忍心谋害父亲。这是比较特殊的用法,忍和父之间省隐了语句成分。求好人:求好(hào)于人。好,拥戴,喜欢。〔2〕雉经:自缢。孔颖达在为《礼记》郑玄注作疏时说:“雉,牛鼻绳也。申生以牛绳自缢而死也。”〔3〕猛足:申生的家臣。〔4〕伯氏:狐突。狐突字伯行,伯氏是其尊称。〔5〕爱:吝惜。〔6〕共:此是当时晋国礼官给申生定的谥号。按《谥法》“有过能改”为“共”。
【译文】
骊姬到曲沃去见申生,哭着说:“你连父亲都忍心谋害,更何况是对国人呢?忍心谋害父亲却还希望获得爱人的好名声,谁会拥戴你呢?谋害父亲来为国人谋利,国人谁会认为这有利呢?这些做法都是百姓所厌弃的,这样的人很难活得长久!”骊姬离开后,申生便在曲沃的祖庙里上吊自杀了。临死前,让家臣猛足转告狐突说:“我有罪,没有听从您的劝告,以致落到丧命的地步。我不敢吝惜自己的生命,虽然这样,但是我们君主年纪大了,国家又遭逢多难,您不出来辅佐他,我们君主该怎么办?你如果能出来帮助君主谋划,我申生就算是受到您的恩赐才死的,即便死了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因此他后来的谥号被定为共君。
骊姬既杀太子申生,又谮二公子曰〔1〕:“重耳、夷吾与知共君之事。〔2〕”公令阉楚刺重耳〔3〕,重耳逃于狄〔4〕;令贾华刺夷吾〔5〕,夷吾逃于梁〔6〕。尽逐群公子〔7〕,乃立奚齐焉。始为令,国无公族焉〔8〕。
【注释】
〔1〕谮(zèn):说别人的坏话,诬陷,中伤。〔2〕与:参与。知:知晓,了解。共君:指申生。〔3〕阉楚:阉,是割去生殖器的宫廷侍者,即后来的宦官(太监)。楚,即下文提到的寺人披,字伯楚。〔4〕狄:指白狄。散居在山西、陕西西北一带,隗姓,与晋互通婚姻。〔5〕贾华:晋国大夫。〔6〕梁:古国名,赢姓。在今陕西省韩城县南。前641年为秦所灭。〔7〕群公子:指除了申生、重耳和夷吾之外的其他几个公子(《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曰:“献公之子九人。”)。〔8〕公族:诸侯或君王的同族。
【译文】
骊姬谋害了太子申生之后,又诬陷两位公子,说:“重耳、夷吾都参与并知道申生的阴谋。”于是献公派阉人伯楚去刺杀重耳,重耳到狄逃难;又派大夫贾华去刺杀夷吾,夷吾到梁逃难。把其余的公子也都赶跑之后,便立奚齐做了太子。从此颁布法令,诸公子不准再回到晋国。
公子重耳夷吾出奔
二十二年〔1〕,公子重耳出亡,及柏谷〔2〕,卜适齐、楚。狐偃曰〔3〕:“无卜焉。夫齐、楚道远而望大,不可以困往。道远难通,望大难走,困往多悔。困且多悔,不可以走望。若以偃之虑,其狄乎!夫狄近晋而不通,愚陋而多怨,走之易达〔4〕。不通可以窜恶〔5〕,多怨可与共忧。今若休忧于狄〔6〕,以观晋国,且以监诸侯之为,其无不成。”乃遂之狄〔7〕。
【注释】
〔1〕二十二年:指晋献公二十二年,即前655年。〔2〕柏谷:晋国地名,在今河南灵宝县西南。因有柏谷水经此流入黄河,故而取名柏谷。〔3〕狐偃:狐突的儿子,重耳的舅舅,随重耳流亡各国,后为晋卿。〔4〕多怨:指与邻国结怨多。走:投奔。〔5〕窜恶:隐恶。韦昭注“窜,隐也”。此指隐伏,隐蔽。〔6〕休:休整。忧:共分忧患。〔7〕乃遂:于是。
【译文】
晋献公第二十二年,公子重耳被迫出逃。到了柏谷这个地方,占卜求问去齐国还是去楚国。狐偃说:“不用占卜了。齐、楚两个国家离晋国路途遥远,而且奢望很大,不能在困厄的情势下投靠它们。道路遥远难以抵达,奢望很大又难以投靠,我们在困厄中去投靠它们肯定会后悔。令我们困厄而且后悔的国家,不能指望投奔后得到帮助。若按我考虑,还是去狄国吧!狄国靠近晋国,但与晋国没有交往。这个国家愚昧落后,和邻国结怨甚多,投奔它很容易到达。狄国与晋国不交往我们正好可以隐蔽下来,与邻国结怨多我们可以与它共担忧患。如今我们如果能在狄国获得休整并为它分忧,从这里静观晋国政局的变化,而且密切注视诸侯国的行动,这样就可以成就大事。”于是重耳就逃亡到了狄国。
处一年,公子夷吾亦出奔,曰:“盍从吾兄窜于狄乎〔1〕?”冀芮曰〔2〕:“不可。后出同走,不免于罪。且夫偕出偕入难〔3〕,聚居异情恶,不若走梁〔4〕。梁近于秦,秦亲吾君〔5〕。吾君老矣,子往,骊姬惧,必援于秦〔6〕。以吾存也,且必告悔,是吾免也。”乃遂之梁。居二年,骊姬使奄楚以环释言〔7〕。四年,复为君〔8〕。
【注释】
〔1〕盍:何不。从:跟从。窜:潜逃。〔2〕冀芮:晋国大夫,公子夷吾的师傅。〔3〕偕:都,一起。〔4〕走:投靠,出奔。〔5〕亲吾君:秦穆公夫人是晋献公的女儿,所以说秦国与晋君亲善。〔6〕援:结交。〔7〕奄楚:阉人,名楚。环:玉环。释言:以言辞进行自我辩解。〔8〕四年:指夷吾在梁居住了四年。复:回国。为君:做了晋国国君。
【译文】
重耳到狄国一年以后,公子夷吾也被迫出逃,说:“何不跟随我哥哥隐蔽在狄国呢?”他的师傅冀芮说:“不行。你出逃在后却跟他投靠同一地方,难免有合谋的嫌疑。再说一起进出也不方便,生活在一处你和重耳性格合不来,容易有矛盾,不如投奔梁国。梁国离秦国很近,秦国因亲戚关系又和我们国君很亲善。我们国君已年迈,你去梁国,骊姬一定会害怕,必定会向秦国求援。由于我们在梁国可以依靠秦的庇护,她必定很后悔,这样我们也就可以免罪了。”于是夷吾逃亡到了梁国。在梁国寄住的第二年,骊姬派奄楚送来玉环,表达愿意让夷吾还国的意思。夷吾在梁国呆了四年后,回国当了国君。
虢将亡舟之侨以其族适晋
虢公梦在庙〔1〕,有神人面白毛虎爪,执钺立于西阿〔2〕,公惧而走。神曰:“无走!帝命曰:‘使晋袭于尔门〔3〕’。”公拜稽首,觉〔4〕,召史嚚占之〔5〕,对曰:“如君之言,则蓐收也〔6〕,天之刑神也,天事官成。”公使囚之,且使国人贺梦。
【注释】
〔1〕虢公:虢国君主,名丑,周文王之弟虢仲的后代。庙:宗庙。〔2〕钺:大斧。西阿:西边的屋檐。〔3〕袭于尔门:袭击你们的国家。〔4〕觉:睡醒。〔5〕史嚚(yín):虢国的太史。〔6〕蓐(rù)收:为秋神,左耳有蛇,乘两条龙。是白帝少昊的辅佐神。
【译文】
虢公梦见自己在宗庙里,有一个脸上长着白毛爪子像老虎一样的神,手持大斧站在西边的房檐下,虢公非常惊慌地逃走了。神对他说:“不要跑!天帝命令说:‘让晋国袭击你们虢国’。”虢公赶紧下拜磕头,醒来之后,便召史嚚来占卜这个梦的吉凶。史嚚回答说:“像您所描述的,那么这个神应该是西方的蓐收神了,他是天上掌管刑杀的神,上天的命令都是由他完成的。”虢公把史嚚囚禁了起来,并且让国人祝贺他做的这个梦。
舟之侨告诸其族曰〔1〕:“众谓虢亡不久,吾乃今知之。君不度而贺大国之袭,于已也何瘳〔2〕?吾闻之曰:‘大国道,小国袭焉曰服。小国傲,大国袭焉曰诛。’民疾君之侈也〔3〕,是以遂于逆命。今嘉其梦,侈必展,是天夺之鉴而益其疾也〔4〕。民疾其态,天又诳之〔5〕;大国来诛,出令而逆;宗国既卑〔6〕,诸侯远己。内外无亲,其谁云救之?吾不忍俟也!”将行,以其族适晋。六年,虢乃亡〔7〕。
【注释】
〔1〕舟之侨:虢国大夫。〔2〕瘳(chōu):减损,减少。〔3〕疾:痛恨。侈:浪费,奢侈。〔4〕鉴:借鉴。益:加重。〔5〕疾:痛恨。诳:愚弄欺骗。〔6〕宗国:指公室,公族。卑:衰落。〔7〕虢乃亡:前655年晋国灭掉了虢国,虢公逃往京师。
【译文】
舟之侨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族人说:“大家都说虢国很快就会灭亡,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国君不考虑神灵的警告,反而让国人去祝贺大国的袭击,这难道就能减少自己的祸患了吗?我听说:‘大国行仁道,小国归附叫顺服。小国骄傲,大国攻打它叫讨伐。’百姓痛恨君主的奢侈,就会抗逆他的命令。现在他认为自己做的是个吉祥梦,他一定会更加奢侈,这是上天让他失去自我省察的镜子而加重他的错误啊。百姓痛恨他的作为,上天又愚弄欺骗他;大国如果来诛伐,他发布的命令百姓都不服从;公室已经衰落了,诸侯又疏远他。国内国外都没有亲近他的人,还有谁会来拯救他呢?我不忍心等到国家灭亡的那天!”于是舟之侨离开了虢国,带着他的族人来到晋国。六年之后,虢国就灭亡了。
宫之奇知虞将亡
伐虢之役,师出于虞〔1〕。宫之奇谏而不听〔2〕,出,谓其子曰:“虞将亡矣!唯忠信者能留外寇而不害〔3〕。除暗以应外谓之忠,定身以行事谓之信。今君施其所恶于人,暗不除矣;以贿灭亲〔4〕,身不定矣。夫国非忠不立,非信不固。既不忠信,而留外寇,寇知其衅而归图焉〔5〕。已自拨其本矣,何以能久?吾不去,惧及焉。”以其孥适西山〔6〕,三月,虞乃亡。
【注释】
〔1〕虞:姬姓诸侯,其封国在今山西省平陆北。〔2〕宫之奇:虞国大夫。〔3〕外寇:指晋国军队。〔4〕贿:财物。亲:指同姓诸侯国,即虢国。〔5〕衅:缝隙,漏洞。图:算计,图谋。〔6〕孥(nú):子女,也指妻子和儿女。适:到……去。
【译文】
攻打虢国那场战役,晋国需要向虞国借道出兵。宫之奇劝谏虞公不要借道给晋国,虞公不听。宫之奇出来后对儿子说:“虞国就要灭亡了!只有以忠信治国的人,才能做到让外国军队留在自己国家而不受其害。消除自身的阴暗来应付外界的事物叫做忠,树立正确的立身之道来待人处事叫做信。如今国君把自己讨厌祸患施加给虢国,这是没有消除自身的阴暗;为了晋国的财物而置宗亲之邦于亡国境地,这是没有坚持正确的立身之道。一个国家没有忠诚就难以立国,没有信义就不能稳固。既不讲求忠信,又让外寇进入国内,晋国把握了我们的漏洞,灭了虢国一定会算计我们。自己拔掉了立国的根本,还怎么能长久呢?我如果不离开虞国,恐怕灾难就要来临了。”于是带着妻子儿女逃避到西山,三个月之后,虞国就灭亡了。
献公问卜偃攻虢何月
献公问于卜偃曰〔1〕:“攻虢何月也?”对曰:“童谣有之曰:‘丙之晨,龙尾伏辰〔2〕,均服振振〔3〕,取虢之旂。鹑之贲贲〔4〕,天策焞焞〔5〕,火中成军,虢公其奔!’火中而旦,其九月十月之交乎?”
【注释】
〔1〕卜偃:郭偃,晋献公的掌卜大夫。〔2〕龙尾:星宿的名称,属二十八宿中的尾宿。辰:指日月交会。〔3〕均服:指军服。振振:威风整齐的样子。〔4〕鹑:星宿的名称,即鹑火星,属二十八宿中的柳宿。贲贲:光耀的样子。〔5〕天策:星名,又称傅说星,属尾宿中的一颗。焞焞(tūntūn):暗淡的样子。
【译文】
晋献公向掌卜大夫郭偃询问说:“哪个月攻打虢国好呢?”回答说:“童谣中有这样的说法:‘丙子这天的早晨,日月在龙尾星辰处交会,兵士的军服齐整威风,去夺取虢国的旌子。鹑火星光耀闪亮,天策星黯然失色,早晨召集军对去攻打虢国,虢公就要仓皇逃跑了。’鹑火星早晨在南方出现,大概是九月和十月初之交吧?”
宰周公论齐侯好示
葵丘之会,献公将如会〔1〕,遇宰周公〔2〕,曰:“君可无会也。夫齐侯好示,务施与力而不务德,故轻致诸侯而重遣之,使至者劝而叛者慕。怀之以典言,薄其要结而厚德之,以示之信。三属诸侯〔3〕,存亡国三〔4〕,以示之施。是以北伐山戎〔5〕,南伐楚,西为此会也。譬之如室,既镇其甍矣〔6〕,又何加焉?吾闻之,惠难遍也,施难报也。不遍不报,卒于怨仇。夫齐侯将施惠如出责〔7〕,是之不果奉〔8〕,而暇晋是皇〔9〕,虽后之会,将在东矣。君无惧矣,其有勤也!”公乃还。
【注释】
〔1〕如会:指参加盟会。〔2〕宰周公:周公旦之后,名孔,担任周王室太宰,被称为宰周公。〔3〕三属:三次与诸侯会盟。属,会盟。〔4〕存亡国三:指保全了鲁国、卫国和邢国。〔5〕山戎:古族名,又称北戎,分布在今河北省北部一带。〔6〕甍(méng):屋脊。〔7〕责:通“债”,债务。〔8〕果:克,能够。奉:行。〔9〕暇:这里是“无暇”,没有时间的意思。皇:通“匡”,匡正。
【译文】
齐桓公在葵丘召开诸侯盟会,晋献公将要前去参加。途中遇到宰周公,宰周公说:“你不用去参加盟会。齐桓公喜欢显摆功绩,善于施加小恩小惠,崇尚武功而不修文德,因此让诸侯朝见时只带一些薄礼却让他们满载而归。这使得与会的诸侯备受鼓励,而背叛的诸侯心怀羡慕。每次盟会时都不过重温一下过去的誓言,简化了盟会的仪式,而多给诸侯些恩德,来显示他的诚信。他主持过三次大规模的诸侯盟会,使三个濒临灭亡的国家得以延续,以此来显示他的乐善好施。因此他向北讨伐山戎,向南攻打楚国,在西边发起了这次盟会。就好像一座房子,在它的房梁上加了房盖之后,还有什么可加的呢?我听说,恩惠很难周遍,施舍很难得到回报。不普遍不回报,最终会结下怨气和仇恨。那齐桓公施舍恩惠就好像放债一样希望得到回报,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他哪有精力来顾及晋国?即使是今后的盟会,也将要在东边举行了。您不要害怕,将来有你出力气的时候。”于是献公就回国了。
宰周公论晋侯将死
宰孔谓其御曰〔1〕:“晋侯将死矣!景霍以为城〔2〕,而汾、河、涑、浍以为渠〔3〕,戎、狄之民实环之。汪是土也〔4〕,苟违其违,谁能惧之!今晋侯不量齐德之丰否,不度诸侯之势,释其闭修,而轻于行道,失其心矣。君子失心,鲜不夭昏〔5〕。”是岁也〔6〕,献公卒。八年,为淮之会〔7〕。桓公在殡,宋人伐之〔8〕。
【注释】
〔1〕宰孔:宰周公。御:车夫,赶车的人。〔2〕景霍:晋国的山名,即霍太山,位于山西省中部,汾河东岸。〔3〕汾、河、涑、浍:四条河流名称,即汾水、黄河、涑水、浍水。〔4〕汪:广大的样子。〔5〕夭昏:夭折,早死。〔6〕是岁也:指前651年。〔7〕八年:指葵丘之会后的第八年。淮之会:齐桓公发起的又一次诸侯盟会。淮,在今江苏省盱眙县。〔8〕殡(bìn):停柩待葬。宋人伐之:桓公死后,诸子争位,太子逃往宋国,宋襄公伐齐,扶持太子登上王位,这就是齐孝王。
【译文】
宰孔对他的车夫说:“晋献公将要死了。晋国把霍太山当作城垣,把汾河、黄河、涑水和浍水当作护城河,戎、狄的百姓把它围在中间。虽然国土广阔,但如果违背正道,放松防务,谁还会惧怕它!现在晋侯不权衡齐侯的德行厚薄,也不考虑诸侯的强弱形势,放弃了关隘的治理,又不行仁道,这就失去了民心。君子失去民心,常会短寿早死。”这一年,献公死掉了。齐桓公在葵丘盟会后的第八年,又在淮地发起了盟会。结果,齐桓公刚死,停殡待葬期间,宋国就开始攻打齐国。
里克杀奚齐而秦立惠公
二十六年〔1〕,献公卒。里克将杀奚齐,先告荀息曰〔2〕:“三公子之徒将杀孺子〔3〕,子将如何?”荀息曰:“死吾君而杀其孤,吾有死而已,吾蔑从之矣〔4〕!”里克曰:“子死,孺子立,不亦可乎?子死,孺子废,焉用死?”荀息曰:“昔君问臣事君于我,我对以忠贞。君曰:‘何谓也?’我对曰:‘可以利公室,力有所能,无不为,忠也。葬死者,养生者,死人复生不悔,生人不愧,贞也。’吾言既往矣,岂能欲行吾言而又爱吾身乎?虽死,焉避之?”
【注释】
〔1〕二十六年:晋献公二十六年,即前651年。〔2〕荀息:晋国大夫,奚齐的老师。〔3〕三公子之徒:重耳、夷吾和申生的党羽。〔4〕蔑(miè):不,无。
【译文】
二十六年,晋献公去世。里克想要杀掉奚齐,提前告知荀息说:“三位公子的党徒将要杀掉奚齐,你将怎么办?”荀息说:“我们的国君才去世就要杀掉他的儿子,我只有一死,我不会跟着他们这样做!”里克说:“如果你死了,奚齐能够立为国君,不也可以吗?如果你死了,奚齐还是被废黜,你又何必去死呢?”荀息回答说:“过去献公曾问过我臣子应如何事奉国君,我以忠贞二字作答。献公问:‘什么叫忠贞?’我回答说:‘凡对国家有利,在力所能及的范围没有不去做的,这叫做忠。埋葬死去的君主,事奉新继位的国君,对死而复生的不觉得后悔,对活着的不感到惭愧,这叫做贞。’我的话已经说了,哪里能想践行自己的承诺却又吝惜自己生命呢?即使是死,我又怎么能逃避呢?”
里克告丕郑曰〔1〕:“三公子之徒将杀孺子〔2〕,子将何如?”丕郑曰:“荀息谓何?”对曰:“荀息曰‘死之’。”丕郑曰:“子勉之。夫二国士之所图,无不遂也〔3〕。我为子行之。子帅七舆大夫以待我〔4〕。我使狄以动之,援秦以摇之〔5〕。立其薄者可以得重赂,厚者可使无入〔6〕。国,谁之国也!”里克曰:“不可,克闻之,夫义者,利之足也;贪者,怨之本也。废义则利不立,厚贪则怨生。夫孺子岂获罪于民?将以骊姬之惑蛊君而诬国人,谗群公子而夺之利,使君迷乱,信而亡之〔7〕,杀无罪以为诸侯笑,使百姓莫不有藏恶于其心中,恐其如壅大川,溃而不可救御也。是故将杀奚齐而立公子之在外者,以定民弭忧〔8〕,于诸侯且为援,庶几曰诸侯义而抚之〔9〕,百姓欣而奉之,国可以固。今杀君而赖其富,贪且反义。贪则民怨,反义则富不为赖。赖富而民怨,乱国而身殆,惧为诸侯载,不可常也。”丕郑许诺。于是杀奚齐、卓子及骊姬,而请君于秦。
【注释】
〔1〕丕郑:晋国大夫。〔2〕孺子:小孩,此指奚齐。〔3〕遂:成功。〔4〕七舆大夫:指共华、贾华、叔坚、骓歂、累虎、特宫和山祁,他们是申生的下军大夫。〔5〕援:联合,联络。〔6〕薄者:指德行不好、声望差的人。厚者:指德行高尚、声望好的人。〔7〕信:指听信谗言。亡:使流亡,赶走。〔8〕弭:消除。〔9〕庶几:差不多,大概。
【译文】
里克又告知丕郑说:“三位公子的党徒将要杀掉奚齐,你将怎么办?”丕郑问:“荀息说什么了?”里克回答说:“荀息说他只有一死而已。”丕郑说:“你好好干吧。两个国家重臣谋划的事,没有不成功的。我来帮助你一起实现它。你带着申生手下的七位大夫等我的消息,我让狄国扰乱他,联络秦国动摇奚齐的根基。拥立德行浅薄的人做国君,我们可以从他那儿获得大量财物,德行忠厚的人我们可以不让他回到晋国。晋国还能是谁的天下!”里克说:“不可以。我听说,义是利的根本;贪利是怨恨产生的根源。废弃义利益就无从产生,过分贪利怨恨就会萌生。那奚齐难道得罪百姓了吗?百姓的怨恨因为主要是骊姬蛊惑国君并且欺骗了百姓。她恶言中伤诸位公子,剥夺了他们本有的权益,使国君沉迷乱政,听信她的谗言而赶走了诸位公子,逼死了无辜的申生而被诸侯取笑,使百姓无不内心充满憎恨,这恐怕这就如同堵塞大河一样,决了口就再也无法挽救。所以我们想杀悼奚齐而拥立逃亡在外的某公子为新君,来安抚百姓、消除忧患,并且有希望从诸侯那里得到援助。也许可以说,诸侯认为适宜而帮助他,百姓喜欢而尊奉他,这样以来,国家就能够安定巩固了。现在如果杀了君主来谋取财富,就是贪利而背义。贪利则百姓怨恨,背义则好处还是得不到。为了一点利益招来百姓的怨恨,会使国家动乱、自身危险,还要担心被诸侯载于史册,这样做不合乎常规。”丕郑接受了里克的意见。于是把奚齐、卓子和骊姬杀了,请求秦国帮助立一个国君。
既杀奚齐,荀息将死之。人曰:“不如立其弟而辅之。”荀息立卓子。里克又杀卓子,荀息死之。君子曰:“不食其言矣。”
【译文】
奚齐被杀后,荀息曾打算随奚齐而死。有人说:“不如立奚齐的弟弟来辅佐他。”荀息就立了卓子为君。里克又杀了卓子,荀息也以身殉主。君子说:“荀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既杀奚齐、卓子,里克及丕郑使屠岸夷告公子重耳于狄〔1〕,曰:“国乱民扰,得国在乱,治民在扰,子盍入乎?吾请为子〔2〕。”重耳告舅犯曰〔3〕:“里克欲纳我。”舅犯曰:“不可。夫坚树在始,始不固本,终必槁落〔4〕。夫长国者〔5〕,唯知哀乐喜怒之节,是以导民。不哀丧而求国,难;因乱以入,殆〔6〕。以丧得国,则必乐丧,乐丧必哀生。因乱以入,则必喜乱,喜乱必怠德。是哀乐喜怒之节易也,何以导民?民不我导,谁长?”重耳曰:“非丧谁代?非乱谁纳我?”舅犯曰:“偃也闻之,丧乱有小大。大丧大乱之判也,不可犯也。父母死为大丧,谗在兄弟为大乱。今适当之,是故难。”
【注释】
〔1〕屠岸夷:晋国大夫,复姓屠岸,名夷。〔2〕(shù):引导。〔3〕舅犯:狐偃,字子犯,他是重耳的舅舅,故称舅犯。〔4〕槁落:枯落。〔5〕长国:管理国家,即做国家的君主。〔6〕殆:危险。
【译文】
杀了奚齐和卓子之后,里克和丕郑派屠岸夷到狄国告知公子重耳说:“国家动荡,百姓受到惊扰,取得君位往往在动乱之际,治理百姓在他们受到惊扰时反而更加容易,您为什么不乘机回国即位呢?让我们为您在前面开道。”重耳告诉舅舅子犯说:“里克想接我回国继位。”子犯说:“不可以。树木坚实与否关键在开始种植时,开始没有培植好根基,树木终究会干枯凋落。做国家的君主,必须要懂得喜怒哀乐的礼节,用来教导百姓。为君父服丧不哀痛却想谋取君位,很难成功;乘着国家动乱想回国继位,这非常危险。凭借国丧机会而得到国家,就一定会把国丧看作乐事,把国丧看作乐事一定会招致哀伤。借着动乱而得以回国就位,就会把动乱看成喜事,把动乱看成喜事一定会放松道德修养。这样以来,喜怒哀乐的礼节都被改变了,还怎么来教导百姓呢?百姓不听从我们的教导,还当谁的国君?”重耳说:“如果没有国丧,谁有机会继承君位?如果没有动乱,谁会接纳我?”子犯说:“我听说,丧乱有大小的分别。大丧大乱的锋芒,是不可以冲撞的。父母去世是大丧,兄弟间闹矛盾是大乱,如今您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所以要成功很困难。”
公子重耳出见使者,曰:“子惠顾亡人重耳〔1〕,父生不得供备洒扫之臣,死又不敢莅丧以重其罪〔2〕,且辱大夫,敢辞。夫固国者,在亲众而善邻,在因民而顺之。苟众所利,邻国所立,大夫其从之,重耳不敢违。”
【注释】
〔1〕亡人:逃亡在外的人。重耳避难在外十九年,故自称亡人。〔2〕莅(lì):临。重:加重。
【译文】
于是公子重耳出来接见使者,说:“承蒙您的眷顾,来探望我这个在外流亡的人。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尽臣子洒扫奉养的义务。父亲去世后,又不敢回去办理丧事而加重了我的罪过,而且让大夫们受辱,我斗胆辞谢您的建议。能使国家安定稳固的人,要能亲近百姓,友善邻邦,还要体察民情而顺应民意。如果是百姓认为有利,邻国乐意拥立,大夫们都愿意服从,我重耳才不敢违背众愿。”
吕甥及郤称亦使蒲城午告公子夷吾于梁〔1〕,曰:“子厚赂秦人以求入,吾主子〔2〕。”夷吾告冀芮曰〔3〕:“吕甥欲纳我。”冀芮曰:“子勉之。国乱民扰,大夫无常,不可失也。非乱何入?非危何安?幸苟君之子,唯其索之也。方乱以扰,孰适御我?大夫无常,苟众所置,孰能勿从?子盍尽国以赂外内,无爱虚以求入,既入而后图聚〔4〕。”公子夷吾出见使者,再拜稽首许诺。
【注释】
〔1〕吕甥、郤称:晋卿。蒲城午:晋国大夫。〔2〕主:支持,拥护。〔3〕冀芮:指晋国大夫郤芮,公子夷吾的师傅。因其食邑在冀,又称为冀芮。〔4〕图聚:设法聚敛。
【译文】
吕甥和郤称同时也派蒲城午去梁国告知公子夷吾说:“您送给秦国厚礼,请求他们护送您回国继位,我们做您的内应。”夷吾告诉冀芮说:“吕甥想要接我回国继位。”冀芮说:“您努力吧。国家发生动乱,百姓遭受惊扰,大夫们没有主见,这个机会不能错过。没有动乱哪有机会回国继位?百姓没有危难,哪里需要君主来安抚?多亏您是国君的儿子,因此才找到您了。如今正值国乱民扰之际,谁能抵挡我们?大夫们没有主见,如果大家立您为国君,谁能不服从?您何不倾其所有来收买国内外的大夫、诸侯,不惜亏空国库,以求得回国继位,回国后再设法聚敛财富。”于是公子夷吾出来接见使者,跪拜磕头同意了他们的建议。
吕甥出告大夫曰:“君死自立则不敢,久则恐诸侯之谋,径召君于外也〔1〕,则民各有心,恐厚乱〔2〕,盍请君于秦乎〔3〕?”大夫许诺。乃使梁由靡告于秦穆公曰〔4〕:“天降祸于晋国,谗言繁兴,延及寡君之绍续昆裔〔5〕,隐悼播越,讬在草莽〔6〕,未有所依。又重之以寡君之不禄〔7〕,丧乱并臻〔8〕。以君之灵,鬼神降衷,罪人克伏其辜〔9〕,群臣莫敢宁处,将待君命。君若惠顾社稷,不忘先君之好,辱收其逋迁裔胄而建立之〔10〕,以主其祭祀,且镇抚其国家及其民人,虽四邻诸侯之闻之也,其谁不儆惧于君之威,而欣喜于君之德?终君之重爱,受君之重贶〔11〕,而群臣受其大德,晋国其谁非君之群隶臣也?”
【注释】
〔1〕径:直接。〔2〕厚:加重。〔3〕盍:何不。〔4〕梁由靡:晋国大夫。秦穆公:一作秦缪公,嬴姓,名任好,春秋时代秦国国君。〔5〕绍续:继承人。韦昭注“绍,继也。续,嗣也”。昆裔:后裔,后代。〔6〕讬:同“托”,托身,此指流落。〔7〕不禄:古代士死称不禄。此是对晋侯之死的谦称。〔8〕臻:至。〔9〕辜:罪。〔10〕逋迁:流亡迁徙。〔11〕贶(kuàng):赐给。
【译文】
吕甥出面告诉诸位大夫说:“君主去世,我们不敢擅自立一个新君。立君事情拖得太久怕诸侯算计,直接从国外把公子接回来,又怕百姓意见不一致,会加重国家的动乱,何不请求秦国为我们立个新君呢?”大夫们都同意这个建议。于是派梁由靡对秦穆公说:“上天降给晋国灾祸,以致谗言不断,影响到我们先君的几位公子。他们忧伤惧怕,被迫流落草莽,无依无靠。又加上先君的不幸过世,可以说是国丧和祸乱同时降临。因为您的灵威,鬼神也动了善心,让罪大恶极的骊姬受到了惩罚。如今晋国群臣居处不安,都在等待您的命令。您如能眷顾晋国的命运,没有忘记与先君的友好关系,希望您能请选择一位逃亡在外的公子并帮助他返国继位,来主持晋国的祭祀,镇抚国家和百姓。如果周围的诸侯听到这件事,难道还有谁不敬畏您的威势,同时又赞赏您的德行?您一直对晋国厚爱有加,晋国上下都受到您的重赐,群臣都接受了您的恩德,晋国还有谁不是您臣子和奴仆呢?”
秦穆公许诺。反使者,乃召大夫子明及公孙枝〔1〕,曰:“夫晋国之乱,吾谁使先,若夫二公子而立之?以为朝夕之急〔2〕。”大夫子明曰:“君使絷也〔3〕。絷敏且知礼,敬以知微。敏能窜谋,知礼可使;敬不坠命〔4〕,微知可否。君其使之。”
【注释】
〔1〕子明:秦国大夫孟明视的字。公孙枝:秦国大夫,字子桑。〔2〕朝夕之急:指确立晋国继承君主问题。〔3〕絷:秦穆公的儿子,字子显。〔4〕坠命:有辱使命。韦昭《注》“坠,失也”。
【译文】
秦穆公答应了吕甥的请求。打发使者回国后,便找来大夫孟明视和公孙枝,问:“晋国发生动乱,我该派谁先行一步,去联络重耳和夷吾两位公子并从中选择一位立为晋国新君?以解决晋国急迫的君主继承问题。”大夫孟明视说:“国君还是派公子絷去吧。公子絷为人机敏而精通礼法,待人恭敬而能洞察精微。机敏能够察觉隐藏的计谋,精通礼法适合作为使者;恭敬不会有辱君命,洞察精微就能判断谁适合选立。您还是派他去吧。”
乃使公子絷吊公子重耳于狄,曰:“寡君使絷吊公子之忧〔1〕,又重之以丧。寡人闻之〔2〕,得国常于丧,失国常于丧。时不可失,丧不可久,公子其图之!”重耳告舅犯。舅犯曰:“不可。亡人无亲,信仁以为亲,是故置之者不殆。父死在堂而求利,人孰仁我〔3〕?人实有之,我以侥幸,人孰信我?不仁不信,将何以长利?”公子重耳出见使者曰:“君惠吊亡臣〔4〕,又重有命。重耳身亡,父死不得与于哭泣之位,又何敢有他志以辱君义?”再拜不稽首,起而哭,退而不私〔5〕。
【注释】
〔1〕忧:指流亡的忧愁。〔2〕寡人:指寡德之人,通常为先秦时期君王的自我谦称用词。〔3〕仁我:认为我们仁慈。〔4〕亡臣:流亡在外的人,此是重耳自称。〔5〕私:指私下交谈。
【译文】
于是派公子絷到狄国吊慰公子重耳,说:“我的国君派我来吊慰您的流亡之忧和丧亲之痛。我听说:取得国家政权往往在国丧的时候,失掉国家政权也往往在国丧的关头。时机不可失去,国丧的时间有限,请公子好好考虑一下!”重耳把这件事告诉舅舅子犯。子犯说:“不可以。流亡在外的人无人亲近,只有力行诚信仁德,才能赢得人们的亲近,拥立施行仁义的人做国君才不会有危险。父亲才死,灵柩还停在堂上就要争夺君位,哪有人会认为我们仁德?众公子都有继承君位的权利,我们如果存在侥幸之心想争先一步,哪有人会认为我们诚信?不仁义不诚信,将怎么能长久地保住君位?”于是公子重耳出来接见公子絷说:“承蒙您来吊慰我这个流亡在外的人,又肩负着帮助我回国继位的使命。但我重耳只身逃亡在外,父亲死了都不能在丧位哭泣,又怎么敢有继承君位的想法而玷辱了您的义举呢?”说完只跪拜而不磕头,站起身来哭泣,退下后也不再与公子絷私下交谈。
公子絷退,吊公子夷吾于梁,如吊公子重耳之命。夷吾告冀芮曰:“秦人勤我矣〔1〕!”冀芮曰:“公子勉之。亡人无狷洁〔2〕,狷洁不行。重赂配德,公子尽之,无爱财!人实有之,我以侥幸,不亦可乎?”公子夷吾出见使者,再拜稽首,起而不哭,退而私于公子絷曰:“中大夫里克与我矣〔3〕,吾命之以汾阳之田百万〔4〕。丕郑与我矣,吾命之以负蔡之田七十万〔5〕。君苟辅我,蔑天命矣!亡人苟入扫宗庙,定社稷,亡人何国之与有?君实有郡县,且入河外列城五〔6〕。岂谓君无有,亦为君之东游津梁之上〔7〕,无有难急也。亡人之所怀挟缨〔8〕,以望君之尘垢者。黄金四十镒〔9〕,白玉之珩六双〔10〕,不敢当公子,请纳之左右。”
【注释】
〔1〕勤:助,帮助。〔2〕狷洁:洁身自好。狷(juàn),胸襟狭窄,性情急躁。〔3〕与:赞同,支持。〔4〕汾阳:晋国地名,在今山西省阳曲县西北。〔5〕负蔡:晋国地名,或作负葵,在今山西省万荣县北。〔6〕河外:河东,指属于晋国境内的黄河以西地区。〔7〕津梁:桥梁。〔8〕缨(yīngxiāng):马的颈带与腹带。〔9〕镒(yì):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10〕珩(héng):佩玉上面的横玉,形状像磬。
【译文】
公子絷回来之后,又到梁国吊慰公子夷吾,言辞如同吊慰公子重耳一样。夷吾告知冀芮说:“秦国要帮助我回国继位了!”冀芮说:“公子努力吧。流亡在外的人谈不上洁身自好,洁身自好是行不通的。用厚重的财物去回报帮助您回国的人的恩德,您要倾其所有,不要吝惜财物!其他公子也有继承君位的权利,我们凭运气去争取,不也可以吗?”于是公子夷吾出来接见公子絷,跪拜磕头,站起来没有哭泣,退下之后私下对公子絷说:“中大夫里克已经答应支持我回国继位,我将汾阳一带的上百万亩土地赏赐给他。丕郑也已经拥护我做国君了,我将负蔡一带七十万亩土地赏赐给他。秦君如能够辅助我继位,就不用再等上天的眷顾了!我这个流亡在外的人如能回国洒扫宗庙,镇守社稷,还计较什么国土?秦君的郡县已经是很多了,我再进献黄河以西的五座城邑,这不是说秦君缺少,而是为了让秦君东游到黄河的桥梁之上时,不会再有什么难事急事了。我将拿着鞭子,牵着马,跟在秦君的车尘之后伺候着。另外送上黄金八百两、白玉制作的装饰品六双,不敢以此答谢公子,请分给左右的随从。”
公子絷返,致命穆公〔1〕。穆公曰:“吾与公子重耳,重耳仁。再拜不稽首,不没为后也〔2〕。起而哭,爱其父也。退而不私,不没于利也。”公子絷曰:“君之言过矣。君若求置晋君而载之,置仁不亦可乎?君若求置晋君以成名于天下,则不如置不仁以猾其中〔3〕,且可以进退。臣闻之曰:‘仁有置,武有置。仁置德,武置服。’”是故先置公子夷吾,寔为惠公〔4〕。
【注释】
〔1〕致命:复命。〔2〕没:贪图。后:君。〔3〕猾:扰乱。〔4〕寔:同“是”,这。
【译文】
公子絷返回秦国,向秦穆公作了汇报。穆公说:“我赞同公子重耳继位,重耳富有仁德。跪拜但不磕头,是表示不贪图继承君位。站起身来还在哭泣,是热爱他的父亲。退下后不私自拜访你,是不贪图私利。”公子絷说:“您的话不对啊。您如果想拥立晋君成全晋国,立一个德行仁厚的为君不也很好吗?您如果拥立晋君是想在诸侯中成就秦国的名声,就不如立一个德行浅薄的为君,以扰乱晋国,还可以掌控它。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帮助别国立君,有的是为了实行仁道,有的是为了显示武威。要实行仁道就要拥立德行仁厚的,要显示武威就要拥立服从命令的。’”因此秦国就先护送公子夷回国继位,这就是晋惠公。
冀芮答秦穆公问
穆公问冀芮曰:“公子谁恃于晋〔1〕?”对曰:“臣闻之,亡人无党〔2〕,有党必有仇。夷吾之少也〔3〕,不好弄戏,不过所复,怒不及色,及其长也弗改。故出亡无怨于国,而众安之。不然,夷吾不佞,其谁能恃乎〔4〕?”君子曰:“善以微劝也。”
【注释】
〔1〕恃:依靠。〔2〕党:党羽。〔3〕少:年轻。〔4〕恃:依靠。
【译文】
秦穆公问冀芮说:“公子夷吾在晋国依靠谁?”回答说:“我听说,在外流亡的人没有党朋,有党朋就必定就有仇敌。夷吾年轻的时候,不喜欢玩耍,不过分报复和自己有矛盾的人,发怒时也不流露在脸上,长大后也没有多少改变。因此公子夷吾流亡国外并没有招来国内的怨恨,民众都能安然处之。如果不是这样,夷吾没有突出的才能,还有能依靠谁呢?”君子评论说:“冀芮真善于委婉地进行劝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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