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以駢文爲詩
錢鍾書先生提出“商隱以駢文爲詩”,這是前人從未談到過,亦見錢先生論學多創闢之見。他在信裏説:“樊南四六與玉溪詩消息相通,猶昌黎文與韓詩也。楊文公(億)之崑體與其駢文,此物此志。末派撏撦晦昧,義山不任其咎,亦如乾隆‘之乎者也’作詩,昌黎不任其咎。所謂‘學我者病’,未可效東坡之論荀卿李斯也。”
商隱論詩,見於《獻侍郎鉅鹿公啓》:“夫玄黄備採者綉之用,清越爲樂者玉之奇。固已慮合玄機,運清俗累;陟降於四始之際,優游於六藝之中。”他是主張文采音韻,還要求合乎自然的變化,清除庸俗的思慮。這些説明,他的駢文與詩是消息相通的。他的詩與駢文都寫得玄黄備采,音韻鏗鏘,善用比喻,思合自然。他在駢文和詩裏,都把議論、敍事和典故結合,如《哭遂州蕭侍郎二十四韻》:
遥作時多難,先令禍有源。初驚逐客議,旋駭黨人冤。密侍榮方入,司刑望愈尊。皆因優詔用,實有諫書存。苦霧三辰没,窮陰四塞昏。虎威狐更假,隼擊鳥愈喧。
從蕭澣的貶斥中看到禍難發作的根源,屬於黨禍,含冤被貶。蕭瀚以有諫書,選拔爲刑部侍郎,豈意在小人的蒙蔽中,使朝廷昏暗,狐假虎威,終遭搏擊,被貶斥。這裏就把説明、議論、抒情同典故結合,用典和對偶都很靈活,避免板滯。他的駢文也這樣,如《爲濮陽公與劉稹書》:
語有之曰:政亂則勇者不爲鬭,德薄則賢者不爲謀。故吴濞有奸而鄒陽去,燕惠無德而樂生奔。晉寵大夫,卒成分國之禍;衛多君子,孰救渡河之災。此之前車,得不深鏡。
這裏的引事引言都跟議論和説理結合,引事不但不覺堆砌,反而起到例證的作用,完全化板滯爲靈活。
詩裏還結合典實來抒情,如《淚》:
永巷長年怨綺羅,離情終日思風波。湘江竹上痕無限,峴首碑前灑幾多。人去紫臺秋入塞,兵殘楚帳夜聞歌。朝來灞水橋邊問,未抵青袍送玉珂。
以上六句用了六個下淚的事,祇在結句點明正意,正對李德裕被貶官説的,指青袍寒士送貴人李德裕貶官時的悲痛,勝過以上各式各樣的悲痛。有這一轉,以上的各種下淚,不再成爲堆砌,起到襯托作用,加強抒情的力量。他在《太尉衛公會昌一品集序》裏説:
許靖廊廟之器,黄憲師表之姿,何晏神仙,叔夜龍鳳,宋玉閒麗,王衍白晳,馬援之眉宇,盧植之音聲,此其妙水鏡而爲言,託丹青而爲裕。
這裏彙集了許多典故,像才具、風姿、品貌、識鑒,用來説明李德裕的“慶是全德”,也是化堆砌爲靈活。祇是“慶是全德”放在前面,“青袍送玉珂”放在後面罷了。運用這些典實,表達作者對德裕無限傾慕的感情。
再説商隱的詩,清新綺豔,挺拔凝鍊,跟他的駢文一致,這點在上文談駢文時已論及,下文談詩時還要談到。這裏試舉商隱駢文中用比喻的一例來作説明。在《獻相國京兆公啓》裏,提出“昔師曠薦音,玄鶴下舞,后夔作樂,丹鳳來儀”,認爲别的人奏樂,不聞有鶴和鳳來,難道鶴和鳳對師曠、后夔“或有所私”,“不能無黨”,舉了兩個比喻,提出了疑問。第二段講京兆公杜悰贊賞詩文,是“師曠之玄鶴,后夔之丹鳳”,指出師曠、后夔比作者,玄鶴、丹鳳比杜悰。第三段講自己向杜悰獻詩,得到贊賞,歸到“是以疑玄鶴之有私,意丹鳳之猶黨者,蓋在此也”,歸結到“故欲仰青田(指鶴)之敍感,瞻丹穴(指鳳)以興懷”,表示對杜悰的感激。這樣用了两個比喻提出疑問,貫穿全篇。既用玄鶴、丹鳳來贊美杜悰,又用師曠、后夔來自佔身份。全篇就是圍繞這兩個比喻寫的。這種寫法,在詩裏也有,如《玉山》:
玉山高與閬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何處更求回日馭?此中兼有上天梯。珠容百斛龍休睡,桐拂千尋鳳要棲。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
玉山、玉水比令狐綯的地位崇高而清貴。回日馭、上天梯,比綯有回天之力,可以推薦人入朝。珠容百斛和桐拂千尋比喻朝廷可以容納大批人才。神仙的才子比綯,相攜比盼望綯的提攜。“何處”是提出問題,上天梯是回答。龍比綯,鳳比自己,點出自己的願望。全篇通過比喻來寫,説明自己用意。同玄鶴、丹鳳比李悰,師曠、后夔自比,通過疑問來表達正意的寫法相似。從風格、辭藻到諷喻的手法,可以看到商隱的以駢文爲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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