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西崑體及其他
商隱的詩在晩唐已有影響,他的連襟韓維的兒子韓偓,即《韓冬郎即席爲詩相送》裏稱爲“雛鳳清于老鳳聲”的,是學商隱詩的。韓偓的詩,如《已涼》:
碧闌干外綉簾垂,猩色屏風畫折枝。八尺龍鬚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
寫景物色彩鮮豔,中含情思,與商隱《日射》的“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相似。韓偓的《倚醉》:
倚醉無端尋舊約,却憐惆悵轉難勝。靜中樓閣深春雨,遠處簾櫳半夜燈。抱柱立時風細細,繞廊行處思騰騰。分明窗下聞裁剪,敲徧闌干唤不應。
這首詩同商隱的《春雨》“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很相似。這是學了商隱綺麗纏綿的一面。對商隱詩的高情遠意沉鬱頓挫這一面似没有學到。
刻意學商隱詩的,當推宋初的西崑體。《皇宋事實類苑》記楊億稱:
至道中(宋太宗時),偶得玉溪生百餘篇,意甚愛之。……觀其富于才調,兼極雅麗,包藴密致,演繹平暢,味無窮而久愈出,鑽彌堅而酌不竭,曲盡萬態之變,精索難言之要。……
楊億、劉筠等人很多是文學侍從之臣,他們瞭解宫禁中的生活,這在當時是嚴禁洩露的。因此,他們學習商隱詩的工于運典、綺麗纖密來透露一點消息,如楊億《漢武》:
蓬萊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光照竹宫勞夜拜,露漙金掌費朝餐。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那教索米向長安。
王仲犖先生《西崑酬唱集注》前言裏指出,宋真宗僞造天書,行封禪泰山等典禮來鞏固封建統治,楊億等在《漢武》等詩中借古諷今,反映了他們不同意這種求仙祀神、大興土木的作法。這首確實學習商隱的咏史,句句用典。寫仙山難到,候仙不來,仙掌露不靈,方士病死,歸結到讓東方朔索米長安,不能用賢人。跟商隱的咏史比起來,含意比較隱晦,没有商隱詩的深心卓識,諷刺有力,這是宋朝對言論控制得嚴厲所致。這些文學侍從之臣,他們既没有商隱的身世遭遇,又缺乏他的高情遠韻,又不敢對朝廷作有力的諷刺,祇是追求他的綺麗典實,自然成就不大了。
《蔡寬夫詩話》稱:“王荆公晩年亦喜稱義山詩,以爲唐人知學老杜而得其藩籬者,惟義山一人而已。”王安石欣賞商隱的詩,像“雪嶺未歸天外使,松州猶駐殿前軍”,“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池光不受月,暮氣欲沉山”,“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場”,是屬于商隱感懷或寫景的詩,是他學杜甫的詩,不屬于商隱獨創的《無題》的綺豔細密,是屬于他的高情遠韻、沉鬱頓挫的詩。王安石稱贊這些詩句,意不在于學商隱,是在學杜甫,在學商隱的學杜而能自成面目,也要學杜而自成面目。
宋人受商隱詩影響的還推黄庭堅。錢鍾書先生《談藝録》補訂本(一五二頁)稱:“許顗《彦周詩話》以義山、山谷並舉,謂學二家,‘可去淺易鄙陋之病’。《瀛奎律髓》卷廿一山谷《詠雪》七律批云:‘山谷之奇,有崑體之變,而不襲其組織。’即貶斥山谷如張戒,其《歲寒堂詩話》卷上論詩之‘有邪思’者,亦舉山谷以繼義山,謂其‘韻度矜持,冶容太甚’。後來王船山《夕堂永日緒論》謂‘西崑江西皆獺祭手段’。《曾文正詩集》卷三《讀義山詩》:‘太息涪翁去,無人會此情。’”又稱山谷“《觀王主簿家酴醿》:‘露溼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青神注:‘詩人詠花,多比美女,山谷賦酴醿,獨比美丈夫。’李義山詩:‘謝郎衣袖初翻雪,荀令香爐更换香。’(《酬崔八早梅有贈兼示》)《野客叢書》卷二十亦謂此聯爲山谷所祖。”又稱:“撰《江西宗派圖》之吕居仁《紫薇詩話》云:‘東萊公嘗言:少時作詩,未有以異于衆人,後得李義山詩熟讀規摹之,始覺有異。’又云:‘東萊公深愛義山一春夢雨一聯,以爲有不盡之意。楊道孚深愛義山嫦娥應悔二句,以爲作詩當如此學。’”
錢謙益《注李義山詩集序》稱釋石林説:“元季作者,懲西江學杜之弊,往往躋義山,祧少陵,流風迨國初(明初)未變。”按《四庫提要·楊仲宏集》稱:“西崑傷于雕琢,一變而爲元祐之朴雅;元祐傷于平易,一變而爲江西之生新;南渡以後,江西宗派盛極而衰。”亦有學温、李的細密豔冶來矯江西詩派之弊的,但成就不高。清代馮班學商隱,《四庫提要》稱他“所作則不出于崑體,大抵情思有餘,而風格未高,纖佻綺靡,均所不免”。
何焯《義門讀書記》:“晚唐中,牧之、義山俱學子美。牧之豪健跌宕,不免過于放,學者不得其門而入,未有不入于江西派者;不如義山頓挫曲折,有聲有色,有情有味,所得爲多。”又稱:“馮定遠謂熟觀義山詩,自見江西之病。余謂熟觀義山詩,兼悟西崑之失。西崑祇是雕飾字句,無論義山之高情遠識,即文從字順,猶有間也。”何焯指出商隱詩有高情遠識,頓挫曲折,有情有味的一面,這就是沈德潛説的“又于唐人中另開一境”。王安石稱贊商隱學杜的,就是指這一方面,即學杜而有自己的面貌。在這一方面,後人學商隱詩的,是通過商隱詩來學杜,要求自成面貌。讀者可以看到他學杜而有自己風貌,看不到他是通過學商隱來學杜的,商隱這方面的影響,像王安石、王庭堅等的詩就是,看不出他是學商隱的。
何焯又指出商隱詩的有聲有色,這同敖器之《詩評》:“李義山如百寶流蘇,千絲鐵網,綺密瓌妍,要非自然。”這也是在唐人外自開一境。這方面學商隱詩的顯得突出,像韓偓和西崑體詩就是。“熟觀義山詩,兼悟西崑之失”,反過來看西崑詩,也看到商隱詩的局限。商隱詩最突出的是綺密瓌妍。這方面的詩雖有寄託,但這種寄託主要是個人的遭際,他對政治,對國家人民命運的關切感慨的,都不用這種詩來表達,因此這方面的詩題材比較狹隘,容易流于寫豔情。還有他學李賀的,像寫豔情的《河陽》、《燕臺》等詩,又不免晦澀。後來學商隱寫豔情的,有神似《無題》的,像黄景仁的《綺懷》: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牆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纏綿絲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剥後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似此星辰”句從《無題》的“昨夜星辰昨夜風”來,“爲誰風露”從“夜吟應覺月光寒”來,“纏綿絲盡”從“春蠶到死絲方盡”來。但祇是寫豔情並無寄託,不如商隱《無題》的思深意遠。景仁不是學商隱的,這也説明商隱詩的影響還是相當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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