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苏洵的古文主张与散文创作
(一)“名儒升用晚”
苏洵(1009—1066),北宋散文家。字明允,号老泉,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祖籍赵州栾城(今属河北)。唐武则天时,曾任凤阁侍郎的苏味道获罪贬于眉州,后留一子定居于此,即为眉州苏氏远祖。苏洵的高祖斤,以侠气闻乡里。曾祖祜,以才干精敏见称。祖父杲,善施舍。父序,通达世情,轻财好义,育有澹、涣、洵三子。苏洵为第三,幼聪敏,智辩过人。结发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视同列者皆不胜己”,颇自负。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苏洵两个兄长澹、涣同举进士。
天圣五年(1027),苏洵18岁,举进士落榜,沮丧而归。与眉州青神县进士大理寺丞程文应之女程氏结婚。自此弃学遍游名山大川,达七八年。程氏秉性贤淑,诗词琴棋书画皆能,且志向高远。苏家虽贫,但安之若素,不向娘家索取钱米,而忧心苏洵废学无成,曾对洵说:“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并严于教子。景祐元年(1034),宋仁宗发诏:凡参加过三次进士考试,有一次初试合格,参加过殿试者;虽未殿试,但参加过五次进士考试,年满五十者;在真宗朝参加过殿试者,均赐进士出身。第二年,苏洵27岁,在仁宗诏的感召和程氏的苦劝支持下(如典卖嫁妆维持生计),独居可龙山,发奋读书。岁余,举进士不中,又举茂才异等不中。他退而叹曰:“此不足为学也。”“悉取所为文数百篇焚之,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欧阳修《苏明允墓志铭》)即弃科举声律记问之学,而致力于经国济世之书,正如他在《上韩丞相书》中说:“及长,知取士之难,遂绝意于功名而自托于学术。”
宋仁宗庆历五年(1045),苏洵与同乡史经臣同赴京师参加制策考试,又未中。遂于庆历七年(1047)春南游荆楚。未几,丁父忧,返蜀服丧。于服丧期间,“大肆其力于文章”,写下了《几策》、《权书》、《衡论》、《史论》、《洪范论》等传世名篇。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张方平知益州,渴求贤才。苏洵于第二年携文拜见。张以国士礼待,赞曰:“左丘明《国语》,司马迁善叙事,贾谊之明王道,君兼之矣。”(张方平《文安先生墓表》)并荐他为成都学官,未成。苏洵旋访雅州知州雷简夫,雷读其文,赞为“天下之奇才”,并向枢密使韩琦、翰林学士欧阳修推荐,并说:“用之则为帝王师,不用则幽谷一叟耳。”(邵博《闻见后录》)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苏洵携子轼、辙赴京,分别拜见了欧阳修、韩琦等。欧阳修见洵文,目为荀子,说:“予阅文士多矣,独喜尹师鲁(洙)、石守道(介),然意常有所未足。今见君之文,予意足矣。”(苏辙《颍滨遗老传(上)》)并将苏洵的《几策》二篇、《权书》十篇、《衡论》十篇呈献皇帝。韩琦也极力向朝廷推荐。加之次年(1057)二月,苏轼、苏辙同登进士第,“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一时后生学者皆尊其贤,学其文,以为师法”(欧阳修《苏明允墓志铭》)。当此名盛之时,苏洵之妻程氏病逝,他忙带二子返乡奔丧。
嘉祐三年(1058)十月和四年(1059)六月,朝廷两次召苏洵赴京试策论于舍人院。苏洵对朝廷在欧阳修的呈文上报两年后才予答复的拖拉作风,以及对他这样名动京师的老者也需考试才能入仕的做法,十分愤懑,于是写了一封长达六七千字的《上皇帝书》,拒绝赴京。
嘉祐五年(1060)八月,苏洵在宰相韩琦的举荐下,任秘书省校书郎一低职官位。第二年迁霸州文安县(今属安徽)主簿,与陈州项城县(今属河南)令姚辟共修《礼书》(即《太常因革礼》)。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九月,书成。第二年(1066)四月十五日病殁于京师。“自天子、辅臣至闾巷之士,皆闻而哀之。”(曾巩《苏明允哀词并序》)朝野之士为诔者133人,颂其文章道德,痛其怀才不遇,赞其培养二子,萃贤良于一门。宰相韩琦知洵才而未用,亦以诗二首哭之,有“名儒升用晚,厚愧不先予”之句自责。为此,英宗特赠光禄寺丞,诏令有司具舟送洵柩归故里。有《嘉祐集》留存于世。
(二)颇具新意的古文主张
苏洵为文,深受孟子、《战国策》、韩愈的影响,在散文观上提出了一些颇具革新意义的主张,归纳起来有三点。
1.有为而作,有感而发
苏轼在《凫绎先生诗集叙》中谈苏洵论文时说:“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立足现实,重在应用,反对华而不实的文风。同时,作文需有感而发,不能为文而文。苏轼在《南行前》叙集中说:“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即说作文要出乎真心,反对矫揉造作。
2.厚积学养,神会兴至
苏洵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谈及他从学之经历时说:“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这段话说明只有厚积学养,才能薄发其中。他在《仲兄字文甫说》一文中用水比喻生活积累和艺术修养,以风比喻创作灵感。指出只有二者结合,“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就是说,神会兴至,如同风行水上,“不能不为文”,“不得已而言著”时,才能作出天下之至文。如果一味“刻镂组绣”,虽有文采,“而不可以论乎自然”。
3.文有多体,贵有个性
苏洵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分析了孟子之文是“语约而意尽”,虽无“巉刻斩绝之言”,其锋不可犯;韩愈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不敢迫视;欧阳修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再与李翱、陆贽之文比较,得出:“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这就说明:文如其人,贵在独创,贵有个性。这些主张是符合文学创作规律的,至今仍有借鉴意义。
(三)纵横上下、博辩宏伟的散文创作
苏洵工古文,喜谈兵,尤长论辩,故以议论散文见长。论政的《几策》、《衡论》,论兵的《权书》,谈经的《六经论》等,均为系统严谨之作。今观其文,内容可分为几个方面。
1.直言论谏,忧国爱民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北宋与契丹缔结“澶渊之盟”,自此对西夏、契丹等奴隶主政权采取纳币求和、屈辱苟安的政策。国势日趋贫弱,内外交困。苏洵生活的时代,国势依然如此。对这个问题,苏洵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审敌》一文中说:“北胡骄恣,为日久矣。岁邀金缯以数十万计。曩者幸吾有西羌之变,出不逊语以撼中国。天子不忍使边民重困于锋镝,是以虏日益骄而贿日益增,迨今凡数十百万,而犹慊然未满其欲。视中国如外府,然则其势又将不止数十百万也。夫贿益多则赋敛不得不重,赋敛重则民不得不残,故虽名为息民,而其实爱其死而残其生也。名为外忧,而其实忧在内也。外忧之不去,圣人犹且耻之;内忧而不为之计,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无变也。”为国家计,他认为朝廷要广开言路,君善纳谏,臣勇进谏。他在《谏论上》中从臣子的角度探讨了进谏的方法,指出讽谏直谏均不可废,关键在于掌握进谏的方法,即机智勇辩,并可借鉴游说之术: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可取龙逢、比干之忠心,不取其术;可取苏秦、张仪之术,而不取其私心,此为谏法。在《谏论下》中从君主角度立论,探讨纳谏之术,指出:君主必须重视进谏,并建立刑罚、赏赐制度,言路广敞,国家才能兴盛。分析精微,言辞恳切,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
2.论兵谈术,志在卫国
苏洵在《上韩枢密书》中自白:“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权书》包括《心术》、《法制》、《强弱》、《攻守》、《用间》、《孙武》、《子贡》、《六国》、《项籍》、《高祖》十篇文章,苏洵在《权书·序》中说:“《权书》,兵书也,而所以用仁济义之术也……此书为不得已而言之之书也。”如《心术》讲主将的思想意志修养和军事素质的锻炼:“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作为主将,还需注意:(1)“凡兵上义”,只有正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与百战”;(2)“凡战之道,未战养其财,将战养其力,既战养其气,既胜养其心”;(3)“凡将欲智而严……智则不可测,严则不可犯”;(4)“凡兵之动,知敌之主,知敌之将,而后可以动于险”;(5)“凡主将之道,知理而后可以举兵,知势而后可以加兵,知节而后可以用兵”;(6)“兵有长短,敌我一也。”要知己知彼,扬长避短,有备无患。《六国论》分析了六国灭亡之原因:“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那么,“六国互丧,率赂秦耶?”答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苏洵之所以谈兵论术,是因为他眼见朝廷对外一味屈辱苟安,国势日衰,恨不得强兵卫国,提醒统治者接受历史教训,不要重蹈六国的覆辙。故清人沈德潜在《唐宋八大家文读本》中评说:“宋朝受弊在此,至南宋而更甚矣。老泉远识,故能预见。”
3.谈权论策,借古鉴今
苏洵常于谈史论人之中,提出独到的见解,为朝廷出谋献策。如《项籍》从战略角度指出项羽失败的原因:不该进行巨鹿之战,“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而应弃救赵之举,“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下”。分析了项羽少谋乏略、坐失战机之误。《高祖》篇认为汉高祖刘邦在政治、军事方面不如陈平、周勃,但在“为子孙计”方面却是陈平、周勃所不及的。表现为刘邦预知吕氏之祸,故安排“周勃安刘”和樊哙作“济义之术”。全文推理分析,层递井然,见解独特。《管仲论》以管仲死后齐国竖刁、易牙、开方专权,内乱不止,国势衰败,与晋文公死后百多年间,晋国因有贤臣参政,一直保持霸主地位的对比中,引出推荐贤才对于国家的强盛具有重大作用:“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认为管仲临死之际未向齐桓公推荐贤才代替自己是最大的失误,以致种下齐国日后内乱之祸,并指出国君英明贤才才能发挥作用。《广士》篇针对宋朝用人不当、压抑人才的腐败吏制,明确提出打破出身、门第、种族的界限,用人唯贤的主张,即使盗贼、夷狄,只要是贤才,一概录用。如不是贤才,即使“绳趋尺步,华服华言”,一律摈弃。并以为要坚持贤与功,反对势与亲,择之以才,待之以礼的选才标准,强调应从深知法律、洞悉民情的下级官吏中选才,因为他们“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大豪畏惮慑伏,吏之情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猾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这些篇章见解新奇而能自圆其说,实为对现实的针砭和为统治者提供的历史经验和教训。
4.书事叙物,抒情言志
苏洵散文中有部分书信和叙事托物之文,这些文章有别于议论散文,情深意切,蕴藉含蓄,别有一番情趣。如《上欧阳内翰第一书》本意是想得到欧阳修的引荐,但文章开头先叙贤人君子的离合,结合自己对诸君子的仰慕和渴望得到指教的心情,突出对欧阳修的敬仰和求教之心;次论欧阳修文章的风格,称颂其光明盛大之德,持论公允,赞誉中无谄媚之嫌;再述自己读书经历、得失成败,语辞恳切委婉,态度不卑不亢。《上余青州书》是苏洵嘉祐元年(1056)到京后写给青州知州余靖的信。余靖,字安道,韶州曲江人,进士出身。任赣县尉,迁秘书丞,正直敢言,曾为范仲淹辩解,被贬。后复校理,任右正言,三使契丹,卒屈其议。后被劾返乡十余年。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南方蛮族侬智高反,攻州陷城。余靖复被起用与狄青等将兵讨贼。贼平,进为尚书工部侍郎。他守道义,重气节,内不阿附权臣,外不畏惮强虏。胸襟豁达,不以穷过为忧喜。苏洵在信中对他这种轻富贵、安贫贱、超逸世俗的君子之风表示衷心敬仰,而对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的庸俗之辈给以批判。《送石昌言使北引》是为石昌言出使北国,庆贺契丹国母生辰而写下的赠言。文章先叙苏、石两家的戚谊和交往及昌言奉使强虏、实现平生抱负之感慨;再反顾史实,剖析强虏本质,指出藐视强虏才是正确的态度。文旨在于让石昌言吸取历史经验教训,不怕强虏威胁,发扬民族正气,夺取外交胜利。至理寓于忆事述史之中,使人倍感亲切。
叙事托物之文以《老翁井铭》和《木假山记》为代表。《老翁井铭》作于嘉祐二年(1057)苏洵由京返乡安葬其妻之时。苏洵一生坎坷,屡遭压抑,科场不利,潜心于学。正当他率子赴京,名满京都之时,仕途再阻,妻病故,他的身心受到严重打击。这篇文章就是借泉边老人的民间传说来抒写自己厌倦尘世、追求超脱的清高思想。泉边老人在“山空月明,天地开霁”之际,对月长啸,临泉而歌,离尘洁好。这种出世思想和皈依自然的境界,正是作者向往和企求的。《木假山记》借对自家院中三座木假山的记叙,表现了三座假山的曲折遭遇以及它们刚正不阿、凛然不屈的气概,暗寓作者父子三人世间沉浮、际遇艰难的感慨,以及他们魁岸踞肆、凛不可犯、无阿权贵之节操。这类文章以“寓”见长,意在言外,而“志”明焉。黄庭坚曾说:“往尝观明允《木假山记》,以为文章气旨似庄周、韩非,恨不得趋拜其履舄间,请问作文关纽。”(黄庭坚《跋子瞻木山诗》)可见此类文章影响之大。
苏洵的散文“杂出于荀卿、孟轲及《战国策》诸家”(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其文气浩荡,雄辩恣肆;引典用史,意蕴深刻;结构开阖抑扬,曲折多姿;比喻排偶,语言古朴凝重。欧阳修论其文“博辩宏伟”,“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欧阳修《苏明允墓志铭》)。曾巩评其文:“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烦能不乱,肆能不流。其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也;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曾巩《苏明允哀辞并序》)苏洵吸众家之长,养自家之体,从而形成了纵横雄辩、简捷老练、纡徐委曲、爽朗明快的风格。
二、苏辙的“养气说”与散文创作
(一)直言屡贬,淡泊缜密
苏辙(1039—1112),北宋散文家。字子由,又字同叔,四川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苏洵次子,人称“小苏”,以与其父洵(老苏)、兄轼(大苏)相区别,合称“三苏”。晚年隐居颍昌(今河南许昌),自号颍滨遗老。
苏辙幼以父兄为师,遍读“百氏之书”,怀抱济国救民之志。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与兄轼应礼部试,同中进士。写《上枢密韩太尉书》,气盛言宜,疏宕有奇气,传诵一时。嘉祐六年(1061),天章阁待制杨畋推荐他与其兄轼同试制科。不料试前辙病。宰相韩琦(太尉)惜才,疏奏仁宗:“今岁制科,惟苏轼、苏辙最有声望。惟辙偶病,望欲展限。”仁宗同意按常例(八月中旬)延期二十日,从此宋代制科考试均定于九月。辙应召科目为“直言给谏科”,他虑及仁宗年事高,已执政30余年,或倦于勤,或恋女色,故极言得失,而于禁廷(内宫女色)之事,尤为切至。策入,辙自谓必见黜。果然考官胡宿以为不逊,主除名。复考官司马光认为辙有爱君忧国之心,取入三等。范镇主张降等录取,蔡襄曰:“吾三司使也。司会之言,吾愧之而不敢怨。”即说我有责任向皇帝报告财政困难情况,但不敢直言。面对此卷,惟感惭愧而不敢怨考生。最后由仁宗裁决曰:“以直言召人,而以直言弃之,天下其谓我何?”遂取入下等。以待制杨畋荐,授秘书省校书郎兼商州(今陕西商县)军事推官。时父洵奉修《礼书》,兄轼签书凤翔判官,苏辙愤朝臣之不谅己,乞养亲京师,辞官不赴。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兄轼还朝,苏辙为大名府(今属河北)推官。第二年,父洵病逝,丁父忧。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服除。苏辙上书言事,召对延和殿,得神宗悦,任三司条例司属官,检校文字。时王安石执政,出《青苗书》使苏辙熟议。苏辙以书,力陈其不可。王安石怒,欲治罪。因同领三司条例司枢密使陈升的劝阻,调河南推官。原知益州的张方平时知陈州(今属河南),招苏辙为陈州教授。
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授齐州(今山东历城)掌书记。又三年,王安石罢相,苏辙回汴京,任著作佐郎。不久,复从张方平签书南京(今河南商丘)判官。时苏轼知徐州,兄弟分别七年,相聚百日。临别,苏辙在中秋之夜作《水调歌头》一词叙兄弟离情,结尾有:“……素娥无奈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樽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愁。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苏轼觉词语过悲,亦作《水调歌头》予以开解:“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乌台诗案”发,下狱。苏辙奏《为兄轼下狱上书》,愿纳己官以赎兄罪。苏轼出狱后谪黄州,苏辙坐兄罪贬筠州(今江西高安)监酒。五年不得调。元丰七年(1084)秋才调歙州绩溪(今安徽省内)县令。
神宗去世后,其子赵煦以10岁继位,称号哲宗,太皇太后高氏临朝听政,起用旧臣司马光、吕公著等。苏辙及兄苏轼均于元祐元年(1086)回朝供职,苏辙为右司谏。他立朝以正,多次弹劾元丰旧臣蔡确、章惇、吕惠卿等,直至他们被免职,改做地方官止。对司马光全盘否定新法,也提出不同意见,认为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一些“新法”条例,还需维护。
元祐四年(1089),苏辙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八月,苏辙与兵部侍郎赵君锡使契丹贺辽主生辰。辽侍读学士王师儒到宾馆接待,极赞苏门三父子文章,恨不见全集。使还,为御史中丞,进而拜尚书右丞,门下侍郎,担任起执政官的职务。
元祐八年(1093)九月,太皇太后高氏逝世,十月哲宗亲政,新党章惇、吕惠卿等回朝,李清臣拟殿试进士策题,历诋元祐政事。苏辙上书以汉武帝喻神宗,谏勿轻易改元祐措施。触帝怒,贬知汝州(今河南临汝),再责知袁州(今江西宜春)。在章惇等新党的迫害下,苏辙于绍圣四年(1097)贬为化州别驾,雷州(今广东海康)安置。其时苏辙已58岁,三子苏逊跟随前往。在广西滕县遇其兄苏轼远谪海南岛,兄弟二人同行到雷州分别,“萧然两别驾,各带一稚子”,境遇十分凄然。第二年又移循州(今广西境内)安置。苏辙购屋简居,开荒种菜,读书作文以自遣。
建中靖国元年(1101),哲宗去世,其弟赵佶继位,称号徽宗。苏辙遇大赦北归,初移永州,后移岳州(今湖南岳阳),旋复大中大夫,提举凤翔上清宫。崇宁三年(1104),罢职居颍昌(今河南许昌),闭门深居,潜心著述,不问世事,自号颍滨遗老。政和二年(1112)十月病卒,年73岁。葬于汝州郏城县上瑞里小峨眉山,与兄苏轼同葬一地。追复端明殿学士。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谥号文定,故称苏文定公。苏辙为人缜密,性格淡泊,处事持重稳妥,仕途虽不畅,却“善处祸福之间”。一生著述颇多,有《栾城集》五十卷留世。
(二)“养气说”的文论主张
在散文理论方面,苏辙主张“养气说”。他在《上枢密韩太尉书》中说:“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这是继孟子的“养气”和韩愈的“气盛言宜”的主张,对曹丕“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的重先天禀赋的匡正,认为“气可以养而致”,强调了后天的学习和修养。同时论述了怎样“养气”的问题,指出:一是内心修养,如孟子之“善养浩然之气”;二是社会阅历和实践,如司马迁之“行天下,览四海”。只有这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登览以自广”,“激发其志气”,“气”才能“充乎中”,“溢乎貌”,“动乎言”,“见乎文”。这种强调写文章应将思想修养同社会生活实践联系起来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
(三)淡泊疏荡的散文创作
在散文创作方面,苏辙的散文有史论、记叙、书札、传状等,从其内容来看,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
1.评史论政,针砭现实
苏辙少时“闭门书史丛,开口治乱根”,常怀忧国爱民之心。他的议论文常常说古道今,针砭时弊。他在《六国论》中有别于其父苏洵“弊在赂秦”和兄苏轼“养士”之论,抓住“天下之势”,论述了韩、魏是后方四国(齐、楚、燕、赵)的屏障,后方四国应全力支援韩、魏,团结抗秦。事实上,后方四国不知“厚韩亲魏以摈秦”,致使韩、魏“折而入于秦”,“使天下遍受其祸”。此文旨在讽刺北宋王朝前方受敌而后方沉溺安乐的腐败现实。《三国论》用汉高祖刘邦与蜀主刘备比较,批评刘备“智短而勇不足”,暗喻宋朝皇帝智勇皆不足而又不能重视其不足,故朝廷一直处于虚弱地位。《臣事策一》中分析了朝臣中有“权臣”、“重臣”之区别,权臣“出入唯唯,以为有礼,而不知此乃所以潜溃其国”;重臣“刚毅果敢,喜逆其意,则以为不逊,而不知其有社稷之虑”。权臣上取欢心,下结私势,窃柄擅权;重臣辅君治国,身系天下安危,无己之私利。故权臣“天下不可一日而有”,重臣“天下不可一日而无”。这些议论均针对北宋腐败朝政,现实性极强。
2.借物明意,淡泊疏荡
苏辙的记叙文常借物明意,熔叙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沉静淡泊,汪肆疏荡。《东轩记》写于元丰三年(1080),时苏辙贬为筠州监盐酒税,属市场管理小官。由于大雨成灾,辟厅事堂之东为轩,以为“晏休之所”。此文写他昼出暮归,筋力疲废,“昏然就睡,不知夜之既旦”的辛劳情景,从而产生“归复田里”,“优游以忘其老”的隐居心理。《武昌九曲亭记》写于元丰五年(1082),苏辙去齐安(今湖北黄冈黄州)看望苏轼,兄弟同游武昌(今湖北鄂州)西山而作。先写苏轼谪黄州,游西山,“意适忘返”的情景;再写九曲亭的胜景和建亭的经过,刻画出亭的兴废与苏轼的忧乐相关;后写少时从子瞻游的乐趣,既突出兄弟情谊,又揭示出“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的道理,并说明苏轼“无愧于中,无责于外”,所以能忘情山水,“有乐于是”。这是对苏轼游乐山水的解释,又是对他谪居心情的慰藉。全文人、事、情、景自然交融,情真意深,富有理趣。《黄州快哉亭记》是元丰六年(1083)为苏轼谪居黄州与其好友张梦得所建之快哉亭而作。先写亭之位置,从大江奔出西陵峡落笔,展现大江雄伟壮观之势,突出一亭之胜。次写亭命名缘由,从俯仰、昼夜、远近等角度写出山川形态胜景和凭吊历史遗迹之快,突出“快哉”含义。后发议论,抒写超然物外、不以荣辱为念的“无所不快”的旷达胸怀,借以宽慰谪居黄州的苏轼和张梦得。此文一波三折,纡徐委婉,充分体现了苏辙汪洋淡泊的文风。
3.情辞哀婉,悲痛呜咽
苏辙笃于友情,对师友情真意挚,尤其对兄苏轼,“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宋史·苏辙传》)。因此,当亲友有难或有求之时,他总是极力相助,坦诚待之。他在《为兄轼下狱上书》中先写自己“困急呼天”的心情,再写苏轼“居家在官,无大过恶”,只是“赋性愚直,好谈古今得失”,“狂狷寡虑”,“不自抑畏”。但他感荷圣恩,已“深自悔咎,不敢复有所为”。而今摘录的诗句是其早已传播的旧诗,隐含旧事重提,罚不当罪。然后转述苏轼“欲改过自新,洗心以事明主”,“欲效尺寸于晚节”的耿耿忠心。最后以汉文帝时缇萦救父为例,提出以自己的官职“以赎兄轼”,望神宗念苏轼秉性愚直,免其一死。全文辩之以理,动之以情,颂之以德,情辞哀婉,在不冒犯皇帝尊严和不抨击谏官的前提下,于纡徐委婉中明事理,“祈天请命”,实属不易。《答黄鲁直书》是苏辙被贬筠州时,对任太和(今属江西)县令的黄鲁直(庭坚)来信的回书。此信先写他们结交的缘由:“家兄子瞻与鲁直往还甚久”;“辙与鲁直舅氏公择相知不疏”;“读君之文,诵其诗,愿一见者久矣”。再写自己本废弃之人,“见者往往嗤笑,而鲁直犹有以取之”,苏辙之爱鲁直亦无异,说明二人相互仰慕和尊崇。后写鲁直“独居而蔬食,陶然自得”,“目不求色,口不求味”,颇有颜子遗风的高尚情趣。再以鲁直“喜与禅僧语”,“探其有无”作结,更突出鲁直人格之高洁。全文仅二三百字,却一波三折,无虚假造作之言,有坦诚情真之意,令人唏嘘感叹!其他如《祭欧阳少师文》和《祭文与可学士文》,均于哀婉恳挚之中,充满对师友的浓郁怀念之情,回响着作者的悲痛呜咽之声。
4.人物传状,栩栩如生
苏辙的散文中还有一些人物传状,常用小说笔法,捕捉细节,将人物刻画得栩栩如生,形神毕现。《孟德传》通过孟德休妻、抛子、入深山、食草木、不畏猛兽侵袭,反而使虎“逡巡弭耳而去”的细节,再现了一位不怕苦、不怕死的“神勇”退卒的英雄形象,意在说明一个人只要“心中无所顾”,其浩然之气就会发越于外,做到无私无畏,与天地共存。《墨竹赋》通过文与可“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视听漠然”,无慨于心,“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熟悉墨竹的生长规律,悟到了书画的道理,提笔画竹,修竹森然,巧夺天工。此文再现了文与可深入生活,体察入微,对墨竹之形神了然于胸,从而画出如生之墨竹图的过程。
苏辙的散文虽“奇峭处不如父,其雄伟处不如兄”,但“其疏宕袅娜处,亦自有一片烟波,似非诸家所及”(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具有自家风格。其文“汪洋淡泊,似其为人;不愿人知之,而秀杰之气终不可掩”(《宋史·苏辙传》)。苏轼曾评其文说:“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苏轼《答张文潜书》)。刘熙载在《艺概·文概》中亦说:“大苏文一泻千里,小苏文一波三折。”苏辙自称其文“但稳耳”,一个“稳”字正是他“沉静简洁”个性之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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