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色彩和理性精神的融合,是贯穿《楚辞》每一篇的特点。我们以《九歌》为例。《九歌》明白地描写了迎神、送神的场面,因此学者都不怀疑其作品与神祗的关系。只是对于其是用祭歌的形式还是全出自创造、是民间祭歌还是国家礼典所用等方面,仍存在分歧。当然,这在王逸和朱熹的时候已有细微差别,朱熹说是改编民间祭歌而成,王逸则说是创作,但他认为是为楚民间祭祀而作的。后代大多数学者,如明代汪瑗《楚辞集解》、张京之《删注楚辞》、清代钱澄之《屈诂》、王夫之《楚辞通释》、陈本礼《屈辞精义》等均同意朱熹之说;少数学者认为屈原所创作,与祭歌无干,如明黄文焕《楚辞听直》说:“余谓《九歌》之名,自古有之,非楚俗之歌也……兹之有作,如后人拟古乐府,因其名而异其词云耳。”“以原之事神,而专谓借事神以比事君,亦非也。”清林云铭《楚辞灯》也说:“余考《九歌》诸神,悉天地云日山川正神,国家之所常祀。且河非属江南境,必无越千余里外往祭河伯之人,则非沅湘间所信之鬼可知。其中有言迎祭者,有不言迎祭者,有言歌舞者,有不言歌舞者,则非更定其词托于巫之口可知矣。”“是迎神则原自迎,祭神则原自祭,歌舞或召巫歌舞其词其意,乃《九章》之变调,非他人祀神者所能取用。”我们认为,现存《九歌》固已不必为祭祀之实用,然其脱胎于民间祭歌是无疑的。
楚人十分重视祭祀,这在古籍中多有记载。《国语·楚语》记楚大夫观射父答楚昭王问,反映了楚人对祭祀的看法。他认为,神与人是可通的,而且鬼神对现实生活有着比人类难以企及的作用,君通于神,则可“取威于民”,祸灾不兴。通神人之职由巫、觋承担,而人若通神,必须采取祭祀的方式,只有这样才能“昭孝息民,抚国家,定百姓”,所以必须“天子亲舂禘郊之盛,王后亲缲其服”,自公以下至于庶人均“齐肃恭敬致力于神”。因此,夔子不祭祀先祖祝融、鬻熊,被楚成王消灭(《左传·僖公二十六年》);楚与晋泌之战后,“祀于河,作先君宫,告成事而还”(《左传·宣公十三年》);共王择立平王,遍祭群望(《左传·昭公十二年);甚至楚灵王大敌当前,还“斋戒洁鲜以祀上帝,礼群神,躬执羽绂,起舞坛前”(桓谭《新论》)。所以《汉书·地理志》说楚地之俗是“信巫鬼,重淫祀”。在祭祀过程中,往往是歌、乐、舞同时并举,融为一体的。楚人希望通过能够使人间愉悦的歌、乐、舞以娱神,并借此实现自己的某种愿望和理想,或企图得到神的某种启示。于是,人们在热烈宏大的祭祀活动中酣歌滥舞,使全身心都融化在迷狂的气氛之中,从而使自己的内心世界、个性、意志、愿望、理想得到极为充分的宣泄和表现。虽然当时楚地的民间祭歌没有保存下来,但现代沅、湘民俗可以提供许多佐证,使我们足以相信《楚辞·九歌》风格上的真正来源。据林河研究,今日沅湘间各民族所信仰的祖先神十分古老,这“使他们的祭神活动保留了大量的原始习俗,他们的祭祖歌也显得原始古老,与《九歌》有惊人的相似之处”。他把《九歌》与土家族、苗族、瑶族、侗族等沅湘各民族民歌加以比较后,认为“《九歌》的内容直接取材于楚地民间祀神的巫歌,《九歌》的体裁是南方民族民歌体裁中的典型”(林河:《〈九歌〉与沅湘民俗》,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0:15,5),他的结论得之于细致的文献资料分析和深入的田野实地考察,是可信的。
《九歌》的题材来源是民间祭祀,11篇中除《礼魂》是送神曲外,所祭者九神:“东皇太一”是至上神;“云中君”即云神丰隆;“湘君”、“湘夫人”为异词同源,它们是在同一神话的传说基础上分化出来的两篇祭歌,经屈原改编后成为现在的形式,所舞唱的是同样的神祗,即湘水之神(参郭杰:《读〈九歌〉札记》,载《吉林大学中文系建系四十周年学术论文集》,吉林大学出版社,1992);“司命”是主生命之神,“大司命”主人寿,“少司命”主子嗣;“东君”是日神;“河伯”是黄河之神;“山鬼”即山神;“国殇”是为国捐躯的亡灵。祭祀的仪式,神话的内容,热烈的场景,神秘的氛围,都使《九歌》充满了浪漫的气息。但在思想宗旨上,《九歌》“寓情草木,托意男女”,通过神灵形象的塑造,抒发了诗人的思想感情,同时流露出某些民族精神的特征。
首先,表现了执着的追求精神。《九歌》的《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河伯》、《山鬼》都描写了神的爱情故事,表现了神的悲欢离合,而通过神话的故事情节也表现了人的现实情感。《湘君》、《湘夫人》是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写对湘水之神的思念之情。湘夫人约湘君前来相会,共成夫妻之事,但久候不至因而焦急万分。在急切地等待中,她产生了某种埋怨甚至猜疑之念:湘君啊,究竟为什么留恋家中而迟迟不来相会呢?“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为了能尽快见到湘君,她不愿再被动等待,而要去主动迎接,于是她刻意装饰,亲驾桂舟,前往湘江。虽几经波折,终不得相会。但她并不绝望,而是捐玦袂、遗佩褋、赠杜若,表达了不相弃、长相知之心。《少司命》是写“少司命”对心爱的男子格外钟情,但她却“入不言兮出不辞”,“倏而来兮忽而逝”,自己忍受着“生别离”的痛苦,只能以“临风怳兮浩歌”来排遣内心的孤独。但她未因此而削减心中的爱情,而是以其美好的心灵构筑着幸福的未来。《山鬼》写山中女神赴约,因不得与情人相会而产生了幽怨之情。她虽然认识到“思公子兮徒离忧”,但仍不改初衷,在“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的环境中,伫立山巅,等待着情人的到来。这些诗歌虽然写的是对爱情的执着追求,但揭开掩在诗上的神秘面纱,联系屈原作品的男女之喻及求索精神,我们分明可以看到它与《离骚》“叩阍”、“求女”的相似之处,可以体会到它所表现出的屈原的精神实质。因此,《九歌》恋情诗中主人公对美好爱情的追求,正是诗人对美政理想上下求索的写照;主人公对爱情始终不渝的坚贞态度,正是诗人为理想九死未悔、体解不变的精神的体现。
其次,表现了高洁的好修品质。《九歌》中的神灵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这就是披香戴芳,嗜喜馨香。在《九歌》的神灵那里,大自然的香草香木都具有非凡的用途,有时它们是饮食的香料和调料:“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东皇太一》),“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东君》);有时它们是生活中的饰物和香料:“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少司命》),“被薜荔兮带女萝”、“被石兰兮带杜衡”(《山鬼》),“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云中君》);有时它们是馈赠情人的礼物:“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湘夫人》),“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大司命》);有时它们是生活用具或居室建筑的材料来源:“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湘君》),“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湘夫人》);有时它们又是美化环境、装点住宅的原料:“沅有茞兮澧有兰”,“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湘夫人》),“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少司命》。参傅庆昇、孙绿怡:《植兰树蕙,播香布芳——漫谈屈原辞赋中的花草树木》,《北方论丛》丛书第三辑《楚辞研究》)。这样,《九歌》中的神灵便都披香戴芳、含英咀华、居幽处馨,通身洋溢着沁人心脾的清新芬芳之气。当然,无论是环境的芳馨、气氛的幽雅,还是容饰的修洁,都是与主人公内心的纯美、志节的高尚和谐统一的。诗人正是以此来象征自己的崇高品德、美好情怀以及为达到这种高洁而进行的多种努力。这与《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薜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毗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的合“内美”与“外修”的诗人形象是相通的。
再次,表现了刚勇的民族性格。楚先民长期僻居南方,早年由于人少势弱而经常遭到北方中原大国的歧视与打击,因而楚先人在“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过程中,一方面不断壮大自己的国势,另一方面逐渐培养了坚定的爱国信念和刚勇的民族性格。对此,《国殇》有突出的反映。《国殇》是为祭奠为国殉难的楚军将士而作。面对势力强大的敌人和残酷激烈的战争,楚军将士毫不退缩,奋勇争先,表现出视死如归的战斗精神。战斗虽激烈,死亡虽惨重,但诗中无半点颓丧情绪,诗人怀着敬仰的心情礼赞他们“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实际也是对楚地民众刚毅勇武的伟大性格的热情赞颂。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