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的人生是一个悲剧,理想与现实的尖锐矛盾、“致君尧舜”的努力与“哲王不悟”的激烈冲突、矢志不渝的坚定执着,导致了他人生的悲剧。《楚辞》正是诗人悲剧人生的反映,呈现出悲凉的情感基调,表现出一种悲剧的美。但这种悲剧之美除了作品直抒胸臆、景物烘托、环境渲染等等之外,在楚辞艺术中,用热烈场面描写的比衬是一个重要手段。
在《离骚》中,诗人首先展示了自己的高洁志向、好修精神与群小党人嫉贤害能、时俗世风投机取巧、执政君王不辨是非的矛盾冲突。现实既然不能实现理想,诗人便愤而超越时空,去历史上探寻追求,到神界中求索正义。在历史上,他看到了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虽忠直者亦常遭不幸,然最终圣德茂行之君才能拥有天下,而那些贪婪、残暴、荒淫之徒只能为历史所不齿。由此他得出结论,必须以德立国,以义服众;由此他更加坚定信念,决定不改初衷,坚持以死抗争;由此他也更加悲哀,为自己所处现实的黑暗,为自己的生不逢时,为自己已经经历、正在经历和将要经历的人生!在神界中,神灵为他服务:日神羲和为他赶车,月神御者望舒为他开路,风神飞廉作为随从,鸾皇在前警戒,雷神为他殿后,凤鸟日夜伴随左右飞舞,旋风聚集彩云前来相迎:
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
诗人驰骋非凡的想象,驱使神人灵异,开始了一次次的远游。他心神远举,没有了现实的烦恼,超越了现实的苦难,告别了是非的深渊,摒弃了一切喜怒哀乐,尽情陶醉于古曲《九歌》、《韶》乐的美妙旋律之中:
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疏。邅吾道夫昆仑兮,路修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路修远以多艰兮,腾众车使径待。路不周以左转兮,指西海以为期。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愉乐。
但这种远游只是畅想,更是虚设,一个“忽”字将诗人拉回现实,悲伤之情又充满了诗人的胸膛: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热烈的气氛、隆重的场面、得意的驱遣,都反映出诗人追求的强烈,更反衬出现实的冷酷。
阅读《九歌》,让我们首先惊奇的也是其中盛大、热烈的场面描写。这种场面有两种,一是祭祀活动,二是生活场景。从祭祀活动上看,《九歌》详尽地描写了许多祭祀程序。整体上,《九歌》11篇,开头有迎神曲,《东皇太一》以热烈的气氛迎接至上神的到来,结尾是送神曲,《礼魂》以“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表现了祭祀不断的愿望。中间部分是为与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诸神设置的设享之礼。孙常叙先生更将《九歌》按祭祀的程式分为四部分:迎神之辞、愉神之辞、慰灵之辞、收场之辞,可见其程序之完整。具体来说,各篇都有关于祭祀的生动描绘。如《东皇太一》首先写吉日良辰,主祭者装扮齐整,庄严肃穆,以敬候天神,接着写盛大而热烈的祭祀场面:令人目眩的华丽布置,包含神人的丰盛用品、庄严快乐的祭祀活动,最后是袅娜多姿、芳香怡人的巫女,身着华丽的服饰,和人们载歌载舞,祝愿天神。再如《东君》写“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云中君》写“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等均为此例。从生活场景上看,《九歌》也有许多具体描绘。除了上述的祭祀生活的描写外,如“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湘夫人》)这是对为迎接情人到来而进行的准备工作的描写,多方设辞,面面俱到。“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国殇》)这是对战争场面的描写,纵横交错,多方展示。
追寻《九歌》中多场面描写的原因,我们首先看到它与宗教祭祀的联系。原始宗教情感的内容表现,主要利用音乐、舞蹈赞美神灵。并通过情感的尽情发泄来进行,这方面主要通过宗教仪式活动完成。在古代祭祀中,场面越阔大,祭品越丰富,越能体现出敬神的诚挚。《国语·楚语下》记载的观射父答楚王问透露了这方面的信息。观射父认为,神与人是可通的,而通神之职由巫觋承担;人若通神,必须采取祭祀的方式;祭祀时要有丰盛的“牲器时服”,祭祀要达到使人们“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堙洁之服。”这些祭品更要取得使后人“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玉帛之类、采服之仪、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摄之位”等效果。可以想见其祭祀场面是怎样的宏伟而热闹。应该说,《九歌》的热烈场面描写是直接来源于此的,祭祀活动的场面自不必说,是现实生活中祭祀活动的艺术再现;生活场景的描绘,或为取悦于神,或为述神之职,也是祭祀生活的折射。
《九歌》更创造了凄清的艺术境界。对这一特色,前人曾有所论及,如明代冯觐说它“情神惨惋,词复骚艳,喜读之可以佐歌,悲读之可以当哭”。清陈本礼也说:“愚按《九歌》之乐,有男巫歌者,有女巫歌者,有巫觋并舞而歌者,有一巫倡而众巫和者。激楚扬阿,声音凄楚,所以能动人而感神也。”(《屈辞精义》)作者在《九歌》的许多篇章里写出了萧条凄凉的景象、阴森可怖的环境、爱而不见的惆怅、理想破灭的哀怨,从而构成了哀怨凄恻的总体情调。
闻一多先生曾认为,《九歌》11篇可分为3种类型:《东皇太一》、《礼魂》为祭歌,前为迎神之曲;中间8篇为恋歌,《东君》与《云中君》、《湘君》与《湘夫人》、《大司命》与《少司命》、《河伯》与《山鬼》各为一对配偶神;《国殇》为挽歌。三类作品的内容及感情色彩分别为:第一类是铺叙祭祀的仪式与过程,是肃穆而欢娱的;第二类是陈述悲欢离合的故事,是哀怨艳婉的;第三类是铺陈战争的壮烈,歌颂战士的英勇,是慷慨悲壮的(闻一多:《〈九歌〉的结构》,《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4期)。且不讨论闻先生的对分类和内容的论证,单从其对《九歌》感情色彩的体味来说,还是比较中肯的。我们认为《九歌》情感的总体特征是“悲”,《山鬼》写山中女神精心打扮后去与情人相会,心中满是幸福憧憬,却久候而情人不至;《湘君》、《湘夫人》写湘水之神思恋情人,但望而不见,相遇无缘,表现出悲哀怅惘之情;《少司命》的爱而不得,《大司命》的思而生怨,《河伯》的凄然而别,《东君》的“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云中君》的“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都表现出悲凉忧愤之情;《国殇》写楚军将士义赴国难,在激烈的战争中为国捐躯,他们的自然生命永远逝去,其精神却永世长存。诗中流露出一种悲壮之情。即使是送神曲《礼魂》也流露出一种悲哀之情,刘熙载曰:“楚辞《九歌》,两言以蔽之,曰‘乐以迎来,哀以送往。’”(《艺概·赋概》)黄文焕更直接说它“吞声之视放声,惨更甚也”(《楚辞听直》)。当然,作品中表现的虽然是神灵的悲,但实际上屈原自己遭谗见疏,含冤被放,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的情感,也在改编中自然流露出来。
对这种悲情,作者除了如“悲莫然兮生别离”,“思公子兮徒离忧”,“羌愈思兮怨人”之类的直接宣泄外,更主要的是通过艺术境界的创造来表现。作者往往借景言情,寓情于景,通过情景交融创造意境。如《湘夫人》开头4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历来被称为“写景之妙”(林云铭语)的佳句。主人公凝神远望,切盼着情人的到来,但充满他感官的只是轻轻吹拂的秋风、粼波荡漾的湖水、飘摇而下的黄叶,此时此刻,面对此景,情何以堪!在这里,诗人描写的是洞庭湖上冷落萧瑟的清秋景色,表现的却是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凄苦心情。可以说是情与景会、意与境合。再如《山鬼》,写山中女神披荔带萝,乘坐华贵的车驾来与情人相会,但久等而不遇,她独立高山之山,感受着自然的变化,黯然神伤:“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穴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方才还是晴云丽日,转眼已然风云突变。那翻滚的乌云,沉沉的黑夜,凄冷的东风,淅沥的寒雨,隆隆的雷声,哀婉的猿鸣,萧萧的落木,与女主人公难以名状的内心痛苦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缠绵悱恻、哀婉凄绝的艺术境界。
作者还往往通过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热烈场面与悲剧气氛的极不协调创造意境。《湘君》、《湘夫人》写湘水之神为与情人会面,乘着飘香的桂舟渡过沅湘,驾着迅捷的飞龙前往洞庭,他精心装饰自己的车驾以及居室,但最终未能如愿。《少司命》开始即烘托“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的芬芳环境,但司命女神不为“袭予”的馨香心动,而为“美人”的未来神伤。“东君”中那“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蔽]日”的盛大场面也难掩其“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的忧伤。“山鬼”披荔带萝打扮得袅袅婷婷,夷车桂旗装饰得华丽芬芳,但当她驱豹纵狸来到相会的地点时,却没能看到心上人。这种写法能够在反差与不协调之中,让读者容易受到主人公情绪的感染,意境更加深婉、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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