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花见茶事

四月，是万绿复苏、百花始发的季节。春回大地的涌动，使人每时每刻都感受到冉冉绽放的生命活力，随处随地都可以看到充满希望的梦想。

在日本，四月更因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而具有特殊的意义。

樱的日语发音为Sakula，在昔日没有文字时代的大和语言中，Sa被认为是形容神的美丽灵魂，kula是指魂的归宿。作为大和民族的心魂，满开的樱被象征为美丽的神。

自古，提起花就是指樱花。提起花见，就一定是赏樱。这是日本全民族的传统祭奠。

为了迎接刚刚穿上学生制服、闪闪发光的一年级小学生，不论天气寒暖，在每年的四月入学式期间樱花一定会竞相绽放。作为生命，虽然这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却在人们充满幸福与希望的笑颜中得到永生。

日本人具有独特的生死观，在这里，生与死并不是对立的，死就象散落的樱花一样充满美感，更让人珍惜。

上自老人下至婴童，在这个季节都要一年一度的沐浴樱花的洗礼，从中感受生命中存在的超然与神圣。人们在这个季节苏醒、更生，让被寒冬暗淡下来的灵魂重新点燃起希望。这就是樱花在人们心目中的价值。

从几位日本历史上的知名文人所作的歌咏樱花的和歌中，可以对樱花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形象有些许了解。

被后人誉为樱花歌人的平安时代的西行法师，一生作过200多首和歌，其中大多数内容是歌咏樱花。他在一首和歌中咏道：

“願わくは花の下にて春死なむ　その如月の望月の頃”。

汉译为“如果说到祈愿的话，莫如在如月里死在樱花下”。如月是旧历的二月，西行恰如歌中所咏，如愿的在1190年如月的十六日死在樱花盛开的季节。

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研究日本人的心的江户时代的国学者本居宣长（Motoori Norinaga）在所作的和歌中这样描述：

“敷島の大和心を人問わば朝日にほふ山桜かな”。

他将日本人所具有的心形容为映照在朝日中的山樱。

被尊为日本俳圣的松尾芭蕉对樱花有这样的形容：

“さまざまの事おもひ出す桜かな”。

汉译为“诱发种种回想的莫如樱花”。

这些歌词中，作者都是以某种方式将心灵与樱花牵连起来，在樱花中寄托进自己的精神。

自古，在诗歌、物语、书画、纪事中对樱花的表现可以说穷尽手段。在这样令人陶醉的樱花时节，茶，又怎么能被人忘记呢？

在待合室内挂一幅画眉赏樱图，房间角落里装饰一折画着垂樱的风炉先屏风，喝一杯茶人准备的樱花茶。即使是在室内，也完全领略得到樱花满天的意境。

如果庭院里有一棵樱花树，那就将障子门窗都尽情的打开。席地而坐，眼前就是一幅画卷。此时才领悟到日本的和风建筑结构的意义所在，与自然会如此轻易的融为一体。

如果壁龛中再挂一幅唐末禅僧雪峰义存所作的“百花春至为谁开”的颂偈墨迹，又怎会使人不产生无限的臆想呢？

和风建筑与外面的自然融为一体

因为日本不是汉语语源，所以，尽管随着佛教的传入、谴唐使频繁往来，在历史上又曾经一度使得汉唐文化得到极大兴盛，但就是在汉文化最盛行的平安时代，佛祖、禅宗的法语偈文也不是一般人都能够理解的。

自村田珠光后，草庵茶事中如果不挂一幅禅宗墨迹则不被看成为正宗的茶汤风雅。正象江户中期的茶书《茶道望月集》中所述：“在小茶室使用的挂物，以诸祖师的墨迹诗文、佛祖法语为最，其次是画赞及和歌”。但是在诸多有记载的茶事中，虽然对时间、地点、参加人、道具等很多细节记述完璧，但对极为重要的墨迹的内容作出详细说明的记录却微乎甚微。

诚然，佛法的奥深并不是所有的世间凡人所能感悟，但在桃山、江户时代草庵茶的世界里，“祖师的名第一，文字内容第二，外观的书体、笔记的形式为次《山上宗二记》”确是当时对墨迹价值的真实描述。

只要是名师的字迹，对内容是否理解被看成是次要的。书体只要呈现出整体韵味，作为体现佛心禅迹的外在形式也足以使茶人们去从中追慕禅茶的真谛。

前面叙述到的大德寺禅僧一休将禅语分解为单句的形式作为普及的方式，可以看出是多么的用心良苦，今人也只有感谢无尽。

在茶事中，首先主客要面对的就是壁龛中的墨迹。被茶人视为精神根源却难以做详细的解答，还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么？

也许正是因为禅语难译之因，绍鸥才将和歌怀纸(Kaisi)作为墨迹的代用。与茶道具的和汉结合有着异曲同工，挂轴的和化也成了历史之必然。

平假名的和歌

在平安时代，和歌是皇家贵族参加的文化行事。怀纸作为日本传统文化中的一大特色，原本是在和歌、连歌、汉诗等歌咏仪式时所使用的公式书写用纸。在等级深严的上层阶级，就是这样的日常用品也有着明确的等级差别。

天皇使用的怀纸长度规定为45.4cm，亲王、摄政王为39.4cm，大臣到参议为36.4cm，再之下的等级身份的人为33.3cm前后。

古代的日本上自天皇下至公家贵族、文人墨客，在外出游乐及聚会时将随兴赋歌咏俳作为风雅，常在随身携带的怀纸上即兴写作，还将怀纸当作信签使用，从而也就产生了以怀纸为媒介，甚至以怀纸为名这样一种文学表现形式。

用怀纸书写的和歌等文学作品通常被称之为[某某怀纸]。如后鸟羽上皇在巡幸熊野的途中举行的歌咏会上所写的和歌被称为[熊野怀纸]。

在茶道界，以将镰仓时代初期的贵族歌人、《小仓百人一首》的撰写者藤原定家（Fujiwarano Sadayie）的和歌怀纸挂轴最受尊崇。

平安时代宫廷贵族们外出时，皆随身怀揣一叠两折的小型和纸，男性用和纸略大于女性，为17.5cm X 20.6cm，女性为14.5cm X 17.5cm 。男性用和纸以白色为主，女性则多为彩色且带有暗纹。这种实用性的和纸被称为[怀中纸]，在茶席中可以代替盘皿托盛茶点，也作为餐纸及手帕，称得上是一种多功能用品。

用怀纸作歌书写的习俗已经成为过去，但实用的怀中纸却随着茶道的发展被使用至今，成为茶道中主客都不可或缺的道具。现在往往将在茶席中使用的怀中纸略称为怀纸，而将古代书写用的怀纸称为和歌怀纸或诗怀纸。

茶事中装饰在壁龛中的挂轴需要有与季节相关联的内容，注重描写、表现天气、季节的和歌怀纸正好适合了这样的要求。此外，多以平假名书写的和歌怀纸易懂、数量多，这些都是被茶人选为禅僧墨迹的替代品的最大理由。

平假名是一种根据汉字的草体提炼出来的笔画简单的字体，每个字虽然没有单独的意义，但在语言的组合上性能如同英文字母。此外还具有极强的书写表现力。

平假名与汉字相组合，在视觉效果上会成为极接近绘画艺术的书法表现形式。

我们看看宋禅僧圆悟克勤的墨迹与藤原定家的和歌怀纸：一个因全部是汉字佛经，内容不为人知。一个是以平假名与汉字组合书写的记录片断，内容也许与禅茶毫无关系。

后者可以代替前者挂在壁龛内作为茶事的主要道具，这使人理解到什么呢？

禅宗讲究顿悟，在很大程度上注重意会，这体现在很多禅宗公案中。伽耶对佛祖的拈花说教只用微笑来示意理解，便被授与真谛，这已经成为“拈花一笑”的成语。但其内涵也许只有两人之间可知。

既然珠光、绍鸥、利休皆出于禅门，他们对禅家的这种言外精神不会没有领悟，这一点也鲜明的体现在创造草庵茶的种种作为上。自村田珠光提倡茶道具要和汉融合开始，之后的绍鸥、利休将和物代替唐物的作为也需要启用意会之感，进而达到顿悟之境。

武野绍鸥最早将和歌怀纸挂轴用来代替禅僧墨迹，这虽与他自身曾为歌人有关，但也明示出他具有足够的艺术修养及想像力。何况，和歌的内容也多是围绕季节这个主轴来叹咏，只要在此点上与茶事相吻合，就没有不被选为茶道具的理由。

在和歌怀纸的表现上，书体的和汉结合也不与草庵茶风的和汉融合精神相违。从而，在茶道具的层面上使墨迹也完成了历史性的转换。

宋禅僧圆悟克勤的墨迹

藤原定家的和歌怀纸记录部分

花见(Hanami）作为日本民族传统的风雅行事，每个人从漫天樱舞中领悟到的都会是各自的缤彩千华、风情万种。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心动。随着大自然丰富的外现，造成了日本民族对四季的特殊追求与感受。在这里，可以真正的体会到什么叫陶醉。

日本的樱花已超出通常花的概念。在四月，庭院里、街路边、溪流旁、原野上，到处都是樱的海洋。与其说人是在赏花，还不如说是被花海淹没。

如果此时在野外举办茶事，借景，便成为野点茶事的免费午餐。

在有樱树的庭院中开茶会是这个季节最奢侈的行事。可以用立礼式茶道具在庭院的任何一个角落铺设上红色茶席，撑起一把红油纸京伞，就成了一个豪华的室外花见舞台。在樱树下、万绿中，没有脱鞋的繁琐、免去正座的拘谨，尽情的沐浴樱花的温馨，上演十足的花见茶情。

这个季节，在室内的花见茶事品味的是樱花的意境。而在室外举行野点（Nodate）茶事，却可以沐浴在樱花的海洋中。很多人也许更喜欢野游，携带上精巧的茶笼、约几位好茶的挚友，之后，就是上帝与我同在了。

野点的环境或是庭院，或是野外，相对室内茶席减少了很多程序。不用茶挂，不用茶花。

当初千利休就经常用茶笼进行野点，也因此逐渐完善了野点的道具及相应的规范礼仪。

野点茶道具趋向小型、便携，如同女孩子的玩具。茶碗、茶筅、茶筅筒、茶巾筒、茶杓、香盒、茶器、帛纱，这样一套茶道具盛装在漆器茶箱或精巧的手编竹茶笼中，在野外满开的樱花树下，一服抹茶会使赏樱更增加雅趣。

在京都的世界文化遗产二条城内，有一个叫清流园的纯和风庭园，内有茶室[和乐庵]。每年四月九日由表千家在园中主办观樱茶会，全国各地与表千家茶道相关人士在这个一年一度的难忘季节里都会聚集在此，盛况灼目。

笔者出席了2014年观樱茶会，从上午九点开园，门前便已经有上百人排起长队等候。三十数人一波的茶席，轮到自己进去为止已经等了近两个时辰。这一天在[和乐庵]内设有薄茶席，庭园中有立礼茶席、点心席及野点席。整个流程结束出园时已经午后两点多，外面等待进园的人看上去还在增加。

每一次茶会的道具都经茶人精心选择、组合，其中不乏凝结着茶人一生心血的名品，所以也是参加者感兴趣的焦点，都想从中得到更多的滋养。但在人数众多的大茶会上，客人不可能有时间在点茶席上一一向茶人询问及请教。因此，茶会便将茶道具专设一个场地，由专人向来客介绍。

在人数众多的茶会中，通常只使用简单的茶器以薄茶略点前的形式招待来客。

清流园是近代日本代表造园家中根金作设计的作品，因园中布有一千多块奇石而著名。园中一角的绿茵草坪上，及地的垂樱雨幕拂撩着红色茶席，三五结群、闲庭寸步的和服美人，似多彩的蝶翘逐春舞樱。满开的樱花不时的随风吹雪，引来远近高低片片失声叹贺。

正醉樱梦里，一盏小巧精致的手绘五彩清水烧茶碗盛着一浅抹茶被捧到眼前。不知何时，一片白中透着淡粉的樱花瓣飘飘漫舞的落在端起欲饮的茶碗中。

此时此景，“百花春至为谁开”的意境顿开。

风华荡尽启春回，

虚实远近不思归。

弥心漫月追梦去，

转生再来只为谁。

吟罢，又想到一句禅语：

“花开蝶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