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曲之前途

观上所称，则词曲前涂之危机，盖有三焉：世变纷纭，士乏潜心学问之暇，一也；旧日韵律声歌，过于繁杂，探究为难，二也；异说流行，学者耳目意志莫能专一，三也。然则词曲之绪遂由此而斩，今后词坛曲苑，遂为若辈所谓革新者篡之而代兴乎？是又不然。大凡事物之足以自立者，必有其所以与立之质。质苟粹也，必不终灭；质苟未具，则虽有一时熠耀之光，其生命之促可断言也。使今之所谓革新者，群趋于精美之涂，修辞研律，固具昔时之长；旨远情新，复补前人之短。则茫茫千古，来者难量，讵可画以方隅，范之陈迹？苟但乘凋敝，莽曰更张，不问精粗美恶之所分，一惟荡涤冲决之是务；则瞎马深池，罔知所底，而人情怀旧，徒障新机，纵复窃据于一时，敢谓灭亡之可待。后之愤发为天下雄者当别有人，此适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今本变革之程序，分测词曲之前涂，约有二义：

于词曰，“调谱可变，而声韵不可革也”。声韵本乎天籁；而调谱属于人为。自三百篇以还，情志之文，孰无声韵？而始宽终密，始易终难，则进步之原理为之也。夫声韵虽若为悬法，而取舍实系乎人心；初非诱以圭组，威以斧钺，而强天下后世从之也。况在吾国单音合体之文字，声韵之调节，正其特长。善为运使，则铿锵扬抑，文字可兼音乐之功；用以发作者之情，动读者之听，盖远胜于无组织之语，所以历百世而不废也。然而齐言杂言，不妨更迭，乐府词曲，不害代兴；则前人未尝以调谱为桎梏，明矣。顾令引近慢，异世而生，而终不弃声韵之用者，盖利之所在，可用于人者，未始无益于我也。今革新者昧乎此理，猥以调谱之难于董理，乃剽东瀛之俳句，西洋之散文诗以代之；徒掉以译式之文法，书以蟹行之行款，使读者歆其异表而失其韵味，而嚣然自号曰，“吾有内心声律也”。呜呼！天下人宁尽聋盲乎？于曲曰，“关目可变，而歌唱不可革也”。歌唱合乎人情；而关目本于民俗。自金、元、明、清以来，乐部所奏，孰无歌唱？而或止独弹，或备众器，亦进步之原理为之也。夫荆卿高歌，士皆垂泪，韩娥哀哭，里尽悲愁，音乐之效，谁得而否认之？况耳目之享，在理宜均，声音感人，超乎语言之外。善为运使，则怨怒哀思，音乐可辅文字之用；以之传剧中之意，唤听众之情，视纯恃言动之剧，为效何止倍蓰？今旧剧之可议者，台步脸谱，过于失真，祗从皆曰张千，佣保无非小二。然此不过一时习用之关目，非一成不变者；即衣冠砌末，亦无妨随剧情为转移也。然歌唱之用，则历昆弋秦徽而莫废，即西洋歌剧，亦自著古名。则以情之所生，触于目者，未尝不接于耳也。今革新者悖于此理，猥以歌唱为不近人言，乃取对话之方式，电影之排场以代之；徒借衣饰之时式，布景之活动，使观者赏其形肖而隐其心灵，而傲然自足曰，“是乃写实主义也”。噫！戏剧果由是以振兴乎？

今使革新者，知本进步之原理，于声韵则益求精微，于歌唱则力谋优美；参以时代之精神，于调谱则化其拗折，于关目则革其虚浮，则不百十年，或有一种新词曲挺生乎！吾人可拭目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