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内吊玉溪生①

林则徐

江湖天地两沦虚②，党事钩连有谤书③。

偶被乘鸾秦赘误④，讵因罗雀翟门疏⑤。

郎君东阁骄行马⑥，后辈西昆学祭鱼⑦。

毕竟浣花真髓在⑧，论诗休道八叉如⑨。

［诗人简介］林则徐（1785－1850），字少穆，晚号俟村老人，福建侯官人。嘉庆十六年进士。道光间历江苏按察使、东河总督、江苏巡抚、湖广总督。十八年，在湖广厉行禁烟，并上折议禁烟事。次年，以钦差大臣赴广东，限期命外商上缴，于虎门销毁烟。有《林文忠公政书》《荷戈纪程》《信及录》《云左山房诗文钞》等。

［注释］①玉溪生—即晚唐大诗人李商隐，号玉溪生。河内（今河南沁阳）为李商隐籍贯所在，林则徐在河内时以此诗凭吊，感慨他的身世、才华和抱负。②江湖天地—语本李商隐诗“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指在野隐居和在朝努力政事。两沦虚—这两件事都沦为虚幻，谓李商隐在隐居和从政这两件事上都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进退失据。③党事钩连—指李商隐陷入牛李党争（通说。亦有学者认为李无党），仕途和身后名声皆受到很大影响，以至于为部分人诟病为背恩和依违两党之间的小人。有谤书—《旧唐书》和《新唐书》上的李商隐传，皆认为他在士人节操上有亏。这似是冤枉之事，清代以来已有众多学者为之辩诬。④乘鸾秦赘误—指李商隐娶朝廷大员王茂元之女为妻（而茂元被认为是李党成员），从此被栽培他多年、属于牛党的令狐家（令狐绹）视为忘恩负义，并影响仕途和抱负施展。因婚姻而影响此后的际遇，这是大多数人所持的观点。⑤讵—怎，岂。罗雀翟门—据《史记·汲郑列传论》，“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闐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后因以“门可罗雀”“翟门”为门庭盛衰之典实。⑥用李商隐《九日》诗中句意：“郎君官贵施行马”，此首诗多被认为是写令狐楚父子与作者的交情，以及他们对他的不同态度。诗中“郎君”指令狐楚之子令狐绹，曾任宰相。在令狐楚去世多年、令狐绹官贵之后，李商隐诗中说，他再也无法任意去探访令狐家的东阁了（“东阁无因再得窥”）。⑦后辈西昆—宋初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作诗宗法温庭筠、李商隐，好用僻典丽辞，在秘阁为皇家校书之暇日，相为唱和，合成一集，因以古代帝王藏书之地西方昆仑群玉之山为名义，名为《西昆酬唱集》，后世便称这种诗体为西昆体。祭鱼—即獭祭鱼，谓獭常捕鱼陈列水边，如同陈列供品祭祀，后被用以比喻罗列故实，堆砌成文。吴炯《五总志》：“唐李商隐为文，多检阅书史，鳞次堆集左右，时谓为獭祭鱼。”⑧浣花—指成都之浣花溪，杜甫曾在溪旁筑草堂以居，后之诗人，多以浣花指代诗圣杜甫。真髓—此处指杜甫诗学的真传。⑨八叉—两手相拱为叉，此处指与李商隐其名的诗人温庭筠，据孙光宪《北梦琐言》，温才思敏捷，每入试，叉手构思，凡八叉手而成八韵，时号“温八叉”。休道……如—指不要将某某比作某某。“八叉如”即“如八叉”。

赏　析

本诗是七言律诗，押鱼韵，韵脚为“虚”“书”“疏”“鱼”“如”。

既是凭吊之作，又是议论之诗，其间勾连凭吊对象李商隐一生遭际和诗文，典故颇为密集，除非熟悉故实和商隐平生及诗文，否则理解起来不易。林则徐不以诗名，但从这首诗中，呈现和流露出他的诗歌技艺和文艺见解，亦可管中窥豹。

李商隐是一个“复杂”的诗人，这种复杂性不止体现于他作品呈现出的特质，还体现于后世对他的身世际遇的研究、探讨和评价上。民国间，苏雪林女士曾以“玉溪诗谜”的题目，辅之以超常的想象力，试图还原李商隐诗中隐藏的关于作者私人经历的大量谜团。而后世对李商隐生平细节的认定、对他的人品诗品的评价，也一直众见歧出，常有两极分化之论。林则徐的这首诗，是他个人对李商隐诗文和为人的一个表态，可见出他的视野和诗学观念高出一般人。

诗的首联，叹息李商隐一生，政治抱负未尝得伸；陷入党争，又为时人及后人误解，认为他是忘恩与依违两党之间的小人。颔联将这种窘境归因于李商隐和王茂元之女的婚姻，但事实上，多种迹象表明他并非是一个趋炎附势之人。颈联上下两句的时间跨度很大，是说，在当时李商隐与令狐绹交情破裂，而陷于幕府飘零生涯；但他的文学成就却相当不凡，作为诗和骈文的一代宗师，为宋初的西昆酬唱诸子所学习和仰慕。紧承第七句，林则徐在尾联直接说出了他对李商隐之为文学大师地位的认定：毕竟他是浣花溪畔草堂之间那位诗圣杜甫的精神传人，论起诗来，恐怕不应该将之视为温庭筠能比肩的人物——他高出温庭筠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