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秋月说西溪

唐玉虬

余住西湖久，休沐日，非往图书馆阅书，即策杖出游灵隐、灵峰、龙井、虎跑、云栖间。履沙如堂奥，其中间道僻径，如余腹中回肠，曲折自知。过熟则生腻，亟思开一异境，以新耳目。灵隐、天竺之背有溪，曰西溪；有山，曰龙门坎。龙门坎一径通幽，峭壁万仞，复有白龙潭之千丈瀑布深藏壑底。西溪一水潆洄，屈曲二十余里。水清见底，游鱼可数。顾此一山一水，可使胸怀为开，尘襟顿涤，不输蜡屐放棹于台荡苕霅间也。龙门坎在十年前游人绝迹，仆曾为记以纪其胜，近时好奇之士颇有至者。西溪在宋时即已有名。相传宋高宗欲都其地，后得凤凰山，乃云“西溪且留下”（今有留下镇）。明末清初风景极佳。夹岸皆种茶竹梅桑。二月梅花香雪霏霏，四面来袭人。居民百许家，隐隐深林，炊烟青出林杪，洵晋之仇池、桃源。胡介枟西溪竹枝词枠云：

山行处处晓光开，十八溪边载旧醅。

有屋尽从梅里出，无泉不自竹边来。

溪上儿女鬓蓬蓬，鬓边满插映山红。

逢人问路公然应，指点前溪东复东。

郎住前溪妾后溪，采茶生小惯相携。

月明各自提筐去，一缕茶烟隔竹溪。

山家门户好支持，溪竹浇花任女儿。

天寒日暖浑无事，手把松毛补旧篱。

读以上四词，西溪昔日风景人情物态宛在目前矣。然以其地僻，又以其港溪曲折，非舟不通，游侣迄不盛也。

辛未暮春，在未游白龙潭之前一月，余至松木场，附乘杭余汽车至留下。前面天竺五朝（以山有五岭，如五岳朝天，故名），背负径山、天目，西溪萦带其间，山雄水秀，局象宏阔，实为建都胜地。宋赵构舍之而趋凤凰山下，局促江干，胆小如鼠，畏金如虎，以宫车濒江，闻警跳舟，便于南窜耳。其指西溪谓臣下曰：“且留下与子孙。”尚有九州六合在其胸中哉！余愤愤为咏一绝句：

赵构贻谋永不刊，遗民空望翠华还。

两宫九有成何事？留下西湖一片山。

饭于留下市。市集尚繁盛，足为游人憩息处。饭罢雇舟北行，舟下油油绿者，即西溪水也。时当蚕月，两岸桑柘成荫，浓如城郭。盖昔日西溪梅市已移超山，“纤纤女手桑叶绿，欵乃一声山水青”，今日佳景亦不减香雪海中行。远村篱落间，时有孤花一二，以表春余。舟行六七里，曲折数转，至秋雪庵登岸。

秋雪庵原名资寿院，在蒹葭丛中。秋日花时，一白万顷。明陈眉公因以“秋雪”名之。其清旷之景，不亚北平陶然亭也。吴兴周君梦坡于庵旁建两浙词人祠，以祀唐宋以来两浙词客。其流寓及方外、闺阁亦附祀焉。祠前有楼，曰“弹指楼”。登楼东观湖上诸山，画趋几案之前。余谓此地之胜，不在观芦，而在观山。俯十万苍龙，昂首掉尾而来，凭阑玩之，此快可似。即观芦亦不在花时，诗云：“蒹葭苍苍。”苍苍之色，蒹葭之最有兴趣时也。因口号一诗以告词客之灵：

清绝此楼台，孤居云水隈。

开窗山尽见，隐几月先来。

万古雕龙艺，九天清角哀。

诸公飒然去，谁与主鸿载？

词人祠每年霜降后十日举祭，参用辟雍礼崇。至者臻百余人，可谓极盛。然比以国难故，已两年不祀矣。祠榜王西神隶书“草堂之灵”四字，极雅秀。祠联均出名手。略录数则于下：

词客有灵应识我，西湖虽好莫题诗。（朱古微集句）

月夜归来，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芦花共色，独客又吟愁句，对万壑千岩。（朱古微又集姜尧章、张叔夏句）

小筑吟窝，正玉管吹凉，翠觞留醉；试招仙魄，有丝阑旧曲，金谱新腔。（周湘舲集句，冯煦书）

余联尚多，不备录。

离秋雪庵，兰舟数转，约里余，即为交芦庵。庵临溪面山，深锁绿荫中。溪上横木为桥，以通行人。山雨新霁，飞翠滴檐，清旷幽涧，得未曾有。余急欲游花坞，入庵略一瞻视。庵藏有名画，未遑求阅也。为吟二十字以写其景：

万亩绿荫底，古厨时一开。

永无尘到目，只有鹭飞来。

花坞在东岳庙之西。舟离交芦庵约三里余，由何家河头登岸，更行数里即至。若由灵隐越北高峰缘美人峰而行，即履花坞之背矣。西湖之山，大抵秀丽有余，雄奇不足，唯自古荡秦亭山到法华山一带峭壁摩云，有屴嵂崒之势。暮春杜鹃花密被岭巅，浑如锦绣。余尝有句云：“鹁鹑声中雨，杜鹃花里山。”彼仅凭一叶荡漾湖中者，安知山后风景艳绝天壤哉？自古荡、秦亭、法华、花坞、留下以至白龙潭，均可属之西溪路也。才入花坞，即闻泉声潺潺。修篁古木，蔽日参云。曲折六七里，始穷其底岭。岭坳有夏超别墅，黄鹂独啭，金谷已非。而满□桃梨，霏霏作红雪飞舞。缘溪支石作榻，可眠可坐。熏风醉人，倦即倒睡。人意日影，两俱迟迟。十步一兰若，掩映林间。其中焚修者，多为比丘尼。墙垩不丹，遇者但知其为民居也。是处拥云栖之竹，得灵隐之泉，兼十八涧之邃，亦为咏一律句：

竹色泉声地，花明鸟语天。

只看山匼匝，不觉涧洄沿。

渐入真幽寂，高眠忘岁年。

由来武陵路，原只在人间。

出坞遂由老东岳逆北高峰而上。半山望东西天目，高入天际，擘支分峰。北入阳漾，西略徽严，日罩霞，万瓣千朵，浑如紫玉，奇境也。至灵隐寺观飞来峰，上下新柯，漫空泼翠矣。沿湖放歌而回：

偶拄一枝节，逍遥数碧峰。

落花湖上路，残照水南钟。

野竹疏疏意，长松落落胸。

重过灵隐寺，树色不胜浓。

西溪为清康乾时诗人厉太鸿鹗行吟地。枟樊榭集枠中十之二三皆咏西溪诗也。新罗山人华秋岳尝为绘枟西溪筑屋图枠，唯其故址今已不能确指。有祠屋在交芦庵之东，迭经废兴，近数十年来又成瓦砾。友人徐曙岑，为泉唐风雅后劲，琢词造句，如张博望凿空开天，真力弥满。悯词宗之失祀，遂约周季纶、戴鹤皋、陈理卿、莱卿等同志，集资付交芦庵主持真参，鸠工重建之。曙岑有枟西溪梦隐图枠，与厉之枟西溪筑屋图枠遥遥相对。余曾赠诗曰：“红树青山对酒卮，高人赢得好襟期。西湖明月西溪雨，冷入冰弦秀入诗。”则今日之重建樊榭祠，非异人任矣。壬申立冬后六日，新祠落成。行祭礼，鹤皋约不佞及千君照古偕往。上午八时，约会于松木场，舟以待。至者除主人曙岑外，周君季纶、戴君鹤皋、寿君毅成、千君照古、姚君戟楣、钱君祖伟，有陈君子彝约王君白海上来，及不佞，舟中共十人。有王君雪庵者，为富阳夏灵峰大弟子，晓乐律，能手制琴，已隔宿赴祠戒事。自松木场至西溪，向缘古荡一带小涧行，得坐卧观山之乐。是日以人众舟大，由赴余杭大渠，转入河渚。河渚四面皆水。已入西溪矣。明末邑人施相与其友徐介同隐于此，筑有豳居草堂，从事讲读。甬上万斯备（万季野之兄）先墓在溪上，自甬上来，丙舍中三人相得甚欢。斯备赋枟豳居枠二十四绝，知好皆和之，世传枟豳居倡和诗枠。居乱世而有金石图书之娱，朋友倡和之乐，为难能矣。余感其事，亦为赋一绝句：

极荡乾坤事宪章，良朋促膝复何伤？

朅来蓼岸移孤棹，不见豳居旧草堂。

十一时，舟抵交芦庵，释真参与王君雪庵已相迎于祠。真参能书，此祠新额“厉杭二公祠”五字即其手笔。杭名世骏，字堇浦，太鸿挚友。后人奉其栗主于厉祠并祀之。厉、杭夫人均为蒋氏，厉姬人月上，杭二姬人张氏、姜氏，并附祀。两家眷属，各有千秋。昔张船山夫人诗云：“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可谓绝顶慧眼。栗主初均系阮芸台书，后失太鸿及姬人月上两主，何子贞补书之。爰以石绿，翠彩如新。四壁并刻厉、杭小像及杭挽厉诗四章。梁山舟书祠记。又阮芸台复樊榭祠田记。以时尚早，且至交芦随喜。庭前南天竺，柯茂若筼筜，丹实如球。其甚为希有。后庭有十八学士山茶一株，株殊花，朵殊色，异种也。今非花时，书之为后游者告。旋入内室观画，出一轴，即秋岳画枟西溪筑屋图枠。题者甚众，中有吾乡庄思缄氏题词。昔年与同游阳羡，一别未晤，已成仙笔，可胜怅惘。侍者促上祭，未及多阅。闻枟筑屋图枠外，多赝鼎，失之亦无足惜。适杭县长叶君啸谷携眷来游，曙岑遂邀之主祭。鹤皋、照古均有诗纪事。不佞亦咏一五律纪之：

清溪几曲割湖天，佳处留庵亦自然。

秋岳图难寻故址，秦亭望并重耆年。

平分一席祭于社，各有千秋托此椽。

遥指北山山北路，丹枫宛是对愁眠。（鹤皋作八首，录一）

凤鸟无声乱啼，丛祠新出压湖堤。

谁寻断碣追风雅？尽借丰碑附品题。

一代词宗人去远，四明学派日趋低。

南州幸有徐高士，缘结城西十里溪。

当年祭屋尚留图，枌社频迁料得无。

花供两龛仙眷属，壁刊遗像古耆儒。

骚坛有主神如在，祀典平分道不孤。

秋背寒泉虔荐罢，满天晴雪冷菰芦。（以上两律照古作）

风月湖山旧，藻祠庙新。

并时主坛坫，千载接精神。

眷属仍同室，文章有替人。

南州徐孺子，下笔动星辰。（拙作）

饭罢，雪庵送寿、陈、钱、王诸君，别雇小舟由何家河头登岸，赴东岳站乘汽车先回。曙岑与季纶、鹤皋、照古、戟楣、不佞五人同舟棹往秋雪庵。是年芦花不盛，凋衰零落无皑皑一白之致，适江君眉仲与兄贡先及高君鬯山，亦舣舟同游。眉仲感事即景，先成五绝一首“元戎湖上来，壮士开前绝。忍与赋枟无衣枠，秋芦不成雪”以示不佞。余击节曰：“咏物而物外有事，方为名大家。此诗卓尔可并唐贤。自来咏芦花诗，应推此为绝调。吾辈可搁笔矣。”

重登弹指楼，回溯昔游，已一载有半。湖山未改，风景已殊，慨然不能无作：

人穿红叶景，寺锁白云隈。

佳趣幽中得，孤怀高处开。

楼头一东指，山势尽西来。

忽看荻风起，边鸿带箭哀。

壁间鹤皋、曙岑均先有诗轴。曙岑诗一先韵长古，读之冷冷然。唯陈散原一律诗，人多谓哑涩不成调。余读之果然。弹指楼悬有丁云峰绘吴穀人祭酒五十小像。闻祭酒曾孙以之出售，湘舲购之悬于此者。文人后裔式微，幸遇异世同岑之士，收拾其遗容，致可感慨也。

五时返棹，舟出芦花滩。远山红树，落日渐低，前川满月。逆舟东上，偶坐无俚，诙谐杂作。既而皓魄恣明，光满宇宙，潺潺溪水，与月共皎，表里澄澈。前山后山，掩映围带。峰峰如列玉屏，两岸屋舍、临流祠庙与近市台阁素辉被之，处处皆琼楼玉宇。须眉裳衣，皜皜灏灏，出语皆带仙气。二十里山塘，一叶扁舟，不必歌苏玉局“我欲乘风归去”，已如水晶宫里出、通明殿上行也。今夕何夕？黄州前后赤壁游后一千年间得此为三矣。鹤皋谓当作枟西溪泛月图枠纪之。不佞谓图须亟作，拙诗先成矣：

客路秋无里，孤舟青峰阴。

须眉明月色，语笑水仙心。

只觉川源迥，更无尘土侵。

谁将此时意，谱入广陵琴？

玉宇高寒秋气清，眼前楼阁尽通明。

潺湲此夜西溪水，似送扁舟天上行。（又七绝一首）

九时返寓，闻同事左君履和有欧洲之行。履和为湘阴文襄公曾孙。文襄西陆之功，震灿往古，而今日则何日也？因作一诗送之，以殿此记。

儒将流风远，曾孙髦士良。

家藏报国剑，身抱济时方。

龟作岛云黑，鹏飞海水长。

君看天外地，应尚说文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