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先生继承老子“小国寡民”的社会理想,构建的救世社会模式竟然有“绝圣弃知”的主张。他在《庄子》外篇《胠箧》中侃侃而谈: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师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俪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法之所无用也。
《庄子》这段议论的大意是,所以,灭绝圣人摒弃智慧,大盗就能中止;弃掷玉器毁坏珠宝,小的盗贼就会消失;焚烧符记破毁玺印,百姓就会朴实浑厚;打破斗斛折断秤杆,百姓就会没有争斗;尽毁天下的圣人之法,才可以对老百姓议论道德。搅乱六律,毁折各种乐器,并且堵住师旷的耳朵,天下人方能保全他们原本的听觉;消除纹饰,离散五彩,粘住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方才能保全他们原本的视觉;毁坏钩弧和墨线,抛弃圆规和角尺,弄断工倕的手指,天下人方才能保有他们原有的智巧。因此说:“最大的智巧就好像是笨拙一样。”削除曾参、史蝤的忠孝,钳住杨朱、墨翟善辩的嘴巴,摒弃仁义,天下人的德行方才能混同而齐一。人人都保有原本的视觉,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毁坏;人人都保有原本的听觉,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忧患;人人都保有原本的智巧,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迷惑;人人都保有原本的禀性,那么天下就不会出现邪恶。那曾参、史蝤、杨朱、墨翟、师旷、工倕和离朱,都外露并炫耀自己的德行,而且用来迷乱天下之人,这就是圣治之法没有用处的原因。
“绝圣弃知”节选《庄子·胠箧》篇。文章旨在宣扬老子“绝圣弃智”的思想。圣人为什么要灭绝?智慧为什么要摒弃?作者开篇即用事物类比法进行了深刻的论辩。他以箧(箱)、囊(袋)、匮(柜)喻天下国家,以摄缄滕(扎紧绳索)、固扃谲(加固门闩和锁钥)喻圣智之法,又以巨盗“负匮揭箧担囊而趋”(背着柜子、举着箱子、扛着袋子而逃)喻田成子之流不但盗取了国家,连“圣智之法”也一并偷窃了去。以小喻大,深刻地揭示和抨击了当时社会存在的“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的黑暗现实。
庄子认为:既然是圣人的过失导致了大盗的出现,那么要根除大盗,莫若绝弃圣人;既然是统治者推崇心智导致了天下大乱,那么要平治天下,莫若绝弃智慧。所以,庄子主张“绝圣弃智”。
“绝圣”所指的圣人,即儒家所推崇的圣人,是治天下之术的设计者。
“弃知(智)”的知,指人后天发展起来的心智,例如曾参、史蝤的品行,杨朱、墨翟的理论,师旷、离朱的聪明,工倕的技巧,等等。在庄子看来,人后天发展起来的心智,是支离破碎的“小智”,而人的自然心智看起来似乎比后天发展起来的心智愚钝,但出自天然,是完美无缺的,故谓之“大智”。
庄子是说有智慧的人,智慧不可外露。有智慧的人,要超越智慧才行。
“绝圣弃知”,就是绝弃治天下之术的设计者,绝弃人后天发展起来的心智或智慧。庄子的这一主张,是他们处的那个历史时代的产物。庄子提出这一主张的根据是,人们所创造的一切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都异化了。人们千辛万苦所创造的一切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成果,非但没有带来幸福和自由,反倒异化为戴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
从人文主义的立场来看,智慧使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也使文明社会产生无量的罪恶,那么智慧要如何使用,值得人类自省。
人类在认识和利用大自然的同时,也发展了自己。从结绳记事到发明文字,人类在哲学、文学、绘画、音乐等领域都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文化水平得到了充分的提高。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我们也不应该忽略,现代化的生产技术在创造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对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产生了严重威胁。
另一方面,人类的文化水平虽然普遍提高了,但群体意识相对降低了。现代文明开阔了人们的视野,但人们却没有相应地开放自己的心灵。这一切都是困扰人类的难题。当然解决这些难题不能采用庄子的“绝圣弃知”,不能因噎废食。出路在于人类在改造自然界的同时,更要重视改造社会,调整人和自然的关系,在同自然界的斗争中保持人和自然界的和谐。
对于旧世界,庄子和老子一样,是采取批判态度的。老子主张“绝圣弃智”,庄子进一步以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庄子对旧的统治者也是充满了愤激之情,以为:“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然而庄周在思想方面,发展了老子消极的一面,把过去人们所创造的一切文明,都看成是社会动乱的根源,主张“绝圣弃智”回到“愚而朴”的蒙昧时代去。这是他思想消极的一面。
1917年至1918年,毛泽东读德国哲学家泡尔生《伦理学原理》一书,写下了大量的批注。其中不少批注是他发挥自己的见解。其中,有一处针对人类社会的“大同之境”的构想,即是联系《庄子》“绝圣弃智”思想来评说。
《伦理学原理》第四章“害及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是故吾人苟于古今历史中,删除其一切罪恶,则同时一切善行与罪恶抵抗之迹,亦为之湮没。而人类中最高最大之现象,所谓道德界伟人者,亦无由而见之矣。”
泡尔生认为消除了一切罪恶,所谓善行也就同时湮没了。因为没有了恶,也就没有善。那么,人类历史也就不存在什么道德高尚的人了。
毛泽东读至此,发挥自己的见解批注道:“然则不平等、不自由、大战争亦当与天地终古,永不能绝,世岂有纯粹之平等自由博爱者乎?有之,其惟仙境。然则唱大同之说者,岂非谬误之理想乎?”
青年毛泽东认为这种纯粹的平等自由博爱的大同之说,是不存在的,除非仙境。明确提出大同说是“谬误之理想”的主张。但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批语批评大同理想,主要是从人生好奇变、善恶抵抗相斗的角度立论,从而推及历史发展总是一治一乱,相循无始终的。这主要反映毛泽东看待历史时喜欢“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人才辈出”的个性。
所谓“大同之说”,是儒家所宣扬的一种社会理想。语出《礼记·礼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泡尔生在文中接着描述道:邻国无侵略之谋,则何事军备,国民无不轨之行,则焉用法令。军备法令,国家之所以与外交内政之阻力相竞争者也。使一切阻力悉去,内而人民,外而国际,无不以正直、平和、慈祥、乐易之道相接,则战争、外交、裁判、警察、行政界一切进取之气象,悉为之消失,而圆满之国家,亦不可见矣。宗教者,亦不外善恶相竞之形式,使诸恶不作,人类悉为神圣,则宗教亦随之而灭焉。
这段描述是作者对人类社会的“大同之境”的构想,它与儒家所宣扬的大同之说的社会理想,如出一辙,颇为相似。
青年毛泽东读到这些新颖的观点,跟中国传统思想作对比,自然联想到老庄的说教,他在批注中写道:
人现处于不大同时代,而想望大同,亦犹人处于困难之时,而想望平安。然长久之平安,毫无抵抗纯粹之平安,非人生之所堪,而不得不于平安之境又生出波澜来。然大同亦岂人生之所堪乎?吾知一入大同之境,亦必生出许〈多〉竞争抵抗之波澜来,而不能安处于大同之境矣。
是故老庄绝圣弃智、老死不相往来之社会,徒为理想之社会而已。
陶渊明桃花源之境遇,徒为理想之境遇而已。(《毛泽东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185页)
这里提到的“绝圣弃智”,是老庄并提,也就是庄子继承和宣扬老子的这个思想。在庄子面对“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的社会现实,面对“仁义”成为窃国的帮凶、“礼法”成为治民的工具,无奈之下,只好眷恋起老子“小国寡民”的自由平等的原始社会,希望返璞归真,回归人类原始状态,没有争斗,没有罪恶的大同社会。当然,这种“大同之境”实际上是倒退,“徒为”而已,是行不通的。
青年毛泽东此时(1917—1918)还没有接受马克思主义学说,对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理论更是一无所知。但是,他以所学,对老庄“绝圣弃智”的社会理想持批判态度,认为孔子的“大同社会”、老子庄子的“绝圣弃智”以及陶渊明的“世外桃源”,都不过“徒为理想之社会”“徒为理想之境遇”而已。这为他以后接受科学社会主义理论,正确确立中国社会革命的理论、政策和策略,实在是最好的思想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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