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难画神

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①之词，神秀也。

注　释

①李重光：即李煜，五代十国时南唐国君，字重光，号钟隐、莲峰居士。是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史称李后主。北宋灭南唐后，其被俘至汴京，封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后因作感怀故国的名词《虞美人》而被宋太宗毒死。李煜艺术才华非凡，书画音律无一不精，诗文造诣也颇高，尤以词的成就最高，被誉为“千古词帝”。

词　解

温庭筠的词，句秀。韦庄的词，骨秀。李煜的词，神秀。

评　析

关于温庭筠的词，我们已经分析了很多。在此，静安先生以“句秀”来概括，言简意赅地点明了温词浮华其表、情滞难深的特点。不过，这样的信息用“文秀”“章秀”也可以传达，为什么偏偏是“句秀”呢？其实先生的意图不仅于此。

揣摩之下，“句秀”很有断章、偶然的意味。《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更漏子》（柳丝长）所描述的都是巴掌大的空间中金簪叹玉、晓月惜花，客观的实景描写比比皆是，它们罗列在一起自然是如断线的珍珠，合在一起也只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的清脆之响，不成曲调。“句秀”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妙句嵌于词中，不成篇章。

除了这两篇代表作，不论是“玉炉香，红蜡泪”，还是“千里玉关春雪，雁来人不来”，“句秀”的特点都随处可见。虽然温庭筠的大部分作品都不能免“俗”，但还是有几篇不落窠臼之作的。

梦江南

温庭筠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梳妆打扮一番，只为等君归来。我一个人在小楼上依着门廊，默默地眺望江面，看那船儿一批又一批地驶来，满怀期盼地寻找你的身影，可是它们却又都一一驶过，只留下无限落寞。夕阳西下，晚照的余晖深情脉脉地注视着江面，可水面空空荡荡，江水毫不在意地悠悠而逝，就好像我的期盼到头来终是一场空，唯有在这白洲上伤心断肠。

同样的小场景，与其他断点式的温词相比，这首词却一气呵成。从“梳洗”到“断肠”，以思妇望君君不至的情节贯穿，开篇、高潮、结尾段段分明、蓄势丰满，读罢，那思绪愁情犹似江水般奔流而来，一泻千里。沈际飞在《草堂诗馀别集》中评价道：“痴迷、摇荡、惊悸、惑溺，尽此二十余字。”

清平乐

温庭筠

洛阳愁绝，杨柳花飘雪。终日行人恣攀折，桥下水流呜咽。

上马争劝离觞，南浦莺声断肠。愁杀平原年少，回首挥泪千行。

洛阳，即洛水之阳，本应明媚澄涟，可却愁苦至绝，就连春来杨柳花漫漫，也好似飘零的冬雪。每天都有行人在这里情不自禁地折柳送别，桥下的河水也不停地为离别之人呜咽奔流。我跨上马儿，朋友们争相与我共饮最后一杯酒。想那江淹《别赋》有句“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忽然听到分别之地黄莺的娇啼，叫人悲伤断肠，更不忍离去。“我本平原儿，少年事远行”，我现在方才体会到这离愁的切肤之痛，渐行渐远，回首相望，仍挥不尽泪千行。

这是温词中极为特别的作品，虽然仍见杨花莺语，但是没有堆砌，没有掩饰，扑面而来的离愁使我感受到一股俊朗之气。丁寿田的《唐五代四大名家词》说“此词悲壮而有风骨”，有些言过其实，不过反观以往娇弱矫作的温词，强烈的对比下有此惊讶之语，稍稍言重也就不足为过了。

●句秀、骨秀、神秀

温飞卿词藻华丽，佳句宛如佳人，彼此相得益彰；韦词则大多直抒胸臆，用词简洁连贯，上下一气，因此脉络分明，层次清晰；李煜的词则直达人心最深处，丝丝入扣，切中肯綮，容易产生共鸣，所以称作神秀。

丁寿田还曾推测温庭筠作《清平乐》的动机，“其作于被贬时乎？”一个词人的词风和内容直接观照他的内心，在这两首另类作品中，我们看见了温庭筠与沉沦花街时不同的人生状态——他也曾有流动的情感，他也曾有难酬的壮志。比起先生所评价的“句秀”，这两首词还让我们触摸到句子下的温度，那是血与肉的温度，是温庭筠一生中少有的体温。

当然，与韦庄的“骨秀”相比，温庭筠在先生的眼中还是略逊一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