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秀第四十

【校字】

非研慮之所求也。

“求”，舊校“元作果，謝改”。按嘉靖本作“果”，疑“得”之誤。得或作?，因誤成果也。

【釋義】

此篇自“始正而末奇”，至“此閨房之悲極也”，爲明人僞託。紀評謂其“詞句不類舍人”。黄氏《札記》復舉張戒所引二語，不見文中，證爲贋品，已無可疑。今復得一證。文中有“彭澤之□□”句，此彭澤乃指淵明。然細檢全書，品列成文，未及陶公隻字。蓋陶公隱居息游，當時知者已鮮，又顔謝之體，方爲世重，陶公所作，與世異味，而《陶集》流傳，始於昭明，舍人著書，乃在齊代，其時《陶集》尚未流傳，即令入梁，曾見傳本，而書成已久，不及追加。故以彭澤之閑雅絶倫，《文心》竟不及品論。淺人見不及此，以陶居劉前，理可援據，乃於此文特加徵引，適足成其僞託之證。此則紀黄二氏所未及舉者也。

《隱秀》之義，張戒《歲寒堂詩話》所引二語，最爲明晰。“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與梅聖俞所謂“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語意相合。然言外之意，必由言得，目前之景，乃憑情顯;言失其當，則意浮漂而不定，情喪其用，則景虚設而無功。言當者，作者之情懷雖未盡宣，而讀者之心思已足領會，此中蓋有自然之軌度，太過則傷淺，不及則犯晦，至如何而後合此軌度，又視人之造詣而定，故雖元白之詩，東坡以爲淺露，義山之作，遺山病其晦澁;元白好盡言，義山喜追琢也。至狀物之功，首在善感，感入精微，心生眼處，自能擷其菁英，棄其瑕穢，故能物象昭晰，光景如新。然則深造者得表情之極軌，善感者操寫象之玄機，斯二者即隱秀之所由成也。惟是深造非一躋而至，善感豈頃刻所能，胥有待乎學養。學養之功既至，操翰之際，自然靈妙。故曰“思合自逢，非由研慮”。若不明此旨，謂率爾爲天籟，詡鹵莽爲自然，則失之毫釐，謬以千里矣。

復次，言外之旨云者，豈故作隱複之詞，如射覆然邪?蓋言不盡意，理所當然，一也。文章之美，貴有含蓄，二也。復以作者之情，或不敢直抒，則委曲之，不忍明言，則婉約之，不欲正言，則恢奇之，不可盡言，則藴藉之，不能顯言，則假託之，又或無心於言，而自然流露之，於是言外之旨，遂爲文家所不能闕，賞會之士，亦以得其幽旨爲可樂，故意逆之功，以求志爲極則也。若其探索未深，與夫逞臆妄論者，此其失乃在讀者，於文外之旨，固無關也。今人見古人之文，有爲後世誤解者，遂謂古人本無深旨，或且譏彈言外之旨，類於隱語廋辭，要皆淺陋之説，不可不辨。獨惜舍人本篇闕佚，致微言妙義，黯然莫章，而補綴之徒，亦未能覃精極思，爲之闡發。用是粗舉綱條，務詮真義，深思之士，幸明辨之。

復次，文家言外之旨，往往即在文中警策處，讀者逆志，亦即從此處而入。蓋隱處即秀處也。例如《九歌·湘君》篇中“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絶”及“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予以不閒”，言外流露黨人與己異趣，信己不深，故生離間。而此四句即篇中秀處。又如《少司命》篇中，“悲莫悲兮生别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二句，爲千古情語之祖，亦篇中秀處也。而屈子痛心於子蘭與己異趣，致再合無望之意，亦即於此得之。又如相如《大人賦》：“吾乃目覩西王母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爲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皆篇中秀處。而相如諷武帝求仙無益之意，亦即於此得之。且前文盛誇大人仙游之適，皆爲此而設也。又如子建《洛神賦》：“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及“悼良會之永絶兮，哀一逝而異鄉”等句，子建惓惓於文帝之意最深切，而措詞亦最沉痛。略舉四例，以爲隅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