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子曰:“凤鸟〔2〕不至,河不出图〔3〕,吾已矣夫!”(《论语·子罕》)
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4〕,叔孙氏之车子鉏商〔5〕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6〕。仲尼观之〔7〕,曰:“麟也。”然后取之。(《左传·哀公十四年》)
二
吴伐越,堕〔8〕会稽,获骨焉,节专车〔9〕。吴子使来好聘〔10〕,问之仲尼。曰:“无以吾命。”宾发币〔11〕于大夫,及仲尼,仲尼爵之〔12〕。既彻俎〔13〕而宴,客执骨而问曰:“敢问骨何为大?”仲尼曰:“丘闻之,昔禹致群臣于会稽之山,防风〔14〕后至,禹杀而戮之,其骨节专车。此为大矣。”客曰:“敢问谁守为神?”仲尼曰:“山川之灵,足以纪纲天下〔15〕者,其守为神;社稷之守者,为公侯。皆属于王者。”客客曰:“防风氏何守?“仲尼曰:“汪芒氏之君,守封、隅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曰大人。”客曰:“人长之极几何?”仲尼曰:“僬侥〔16〕氏长三尺,短之至也。长者不过十之〔17〕,数之极也。”(《国语·鲁语》)
三
子贡曰:“古者黄帝四面〔18〕,信乎?”孔子曰:“黄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计而耦〔19〕,不约而成,此之谓四面。”(《太平御览》卷七九引《尸子》〔20〕)
宰我〔21〕问于孔子曰:“昔者予闻诸荣伊〔22〕令,黄帝三百年。请问黄帝者人邪?亦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曰:“予!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可胜观也〔23〕?夫黄帝尚矣〔24〕,女何以为?先生〔25〕难言之。”宰我曰:“上世之传,隐微之说〔26〕,卒业之辨〔27〕,闇(原作“闇昏”,从戴震校删)忽之意〔28〕,非君子之道也,则予之问也固〔29〕矣。”孔子曰:“黄帝,少典之子也,曰轩辕。……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大戴礼记〔30〕·五帝德》)
【注释】
〔1〕从内容的角度理解,《论语》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显然与典籍不合,本节所选都是孔子“语怪”的记录。不过,换个角度看,语怪与否并不属于内容层面的经验问题,而是属于价值层面的实践问题。《荀子·天论》谓:“传曰:万物之怪,书不说……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注:《书》谓《六经》也,可为劝诫则明之,不务广说万物之怪也。)”由此,可见语怪原有个政治阶层划分的背景。
“黄帝四面”“黄帝三百年”皆是“子不语”式的阐释语怪叙事的显例。宰我因“黄帝三百年”之说,而产生“黄帝者人邪抑非人邪”的疑惑,而黄帝之事正是杂糅神鬼怪异叙事的“上世之传,隐微之说”。孔子如何作答呢?孔子反问说:“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可胜观邪”——基于人事的、王官之学的先王之道看得过来吗?“夫黄帝尚矣,女何以为?先生难言之。”这句话《史记·五帝本纪》转述得更明白,“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尚”就是年代古远而“其文不雅驯”,所以孔子才以“难言”为由推脱。无奈子予追问不已,孔子无法,才以“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一语解释之。这种理解完全符合常理,乃是一种基于“不语怪”立场的雅驯的解释,而与“百家”之“不雅驯”之“言”相异。孔子以“不语怪”的阐释方式为本学派奠定思想基调。对照《国语·鲁语》孔子语怪记载,儒家后学已经渐渐明确“不语怪力乱神”的观念,即便谈论神怪,亦只是以为政教文饰而已。这也表明“语怪”问题原是“应该如何”(着眼于向善)的文化奠基的思想问题,而非“本来如何”(着眼于求真)的历史生活事件。《论语正义》谓之:
《书传》言夫子辨木石水土诸怪,及防风氏骨节专车之属,皆是因人问答之非,自为语之也。至日食、地震、山崩之类,皆是灾变,与怪不同,故《春秋》纪之独详。欲以深戒人君,当修德力政,不讳言之矣。
〔2〕凤鸟:瑞应之物,据说世有明王它才出现。
〔3〕图:河图,据说伏羲时从黄河出来一只灵龟,其背上的图即河图,后儒便将河图视为八卦。这是孔子认为自己德行可以致灵瑞之物,但他们去不曾来。汉人有两种理解。《汉书·董仲舒传》载其对策曰:“《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自悲可致此物,而身卑贱不得致也。”而《论衡·问孔》则以为“夫子自伤不王也,已王,致太平;太平则凤鸟至,河出图矣。今不得王,故瑞应不至,悲心自伤,故曰‘吾巳矣夫’。”该篇还载有异说:“孔子不自伤不得王也,伤时无明王,故已不用也。凤鸟河图,明王之瑞也。瑞应不至,时无明王,明王不存,已遂不用矣。”这两说似可并存。要之,这是关于孔子瑞应的神话。
〔4〕大野:泽名,即钜野泽,古书中所谓九薮之一。
〔5〕车子鉏商:车,车夫。子,姓。鉏(chú锄)商,名。
〔6〕虞人:主管山泽的官。关于将麒麟赐给虞人,《正义》引有相反相成的两层含义:其一,以为不祥而赐予掌管山泽之官。《家语》云:“子鉏商采薪于大野,获麟焉,折其前左足,载而归。叔孙以为不祥,弃之于郭外。使人告于孔子,孔子曰:‘麟也。’然后取之。”王肃云:“传曰狩,此曰采薪,时实狩猎,鉏商非狩者,采薪而获麟也。传曰‘以赐虞人’,此云‘弃之于郭外’,弃之于郭外,所以赐虞人也。”其二,以为吉瑞而凸显其罕见。《公羊传》曰:“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则微者也。曷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
〔7〕仲尼观之:服虔云:“麟非时所常见,故怪之以为不祥也。仲尼名之曰麟,然而鲁人乃取之也。明麟为仲尼至也。”
〔8〕堕:毁。
〔9〕专车:装满一车。
〔10〕好聘:重修旧好。
〔11〕发币:赠送见面礼。
〔12〕爵之:敬酒。
〔13〕彻俎:撤去献酢礼节所使用的几案。
〔14〕防风:可能是大鹏鸟的神话称呼。防,通“旁”,大。风,通“凤”,古文鹏凤一字。
〔15〕纪纲天下:韦昭注:“谓名山大川能兴云致雨以利天下也。”
〔16〕僬侥(jiāoyáo交尧):古代神话中的小人。
〔17〕十之:相当于僬侥的十倍身高。
〔18〕四面:四张脸孔。
〔19〕不计而耦:不用商量意见就一致。计,商讨。耦,合。
〔20〕《尸子》:战国尸佼所作的一部子书,《汉书·艺文志》列入“杂家类”,著录二十篇,但今大半亡佚,有清代汪继培的辑本。
〔21〕宰我:孔子弟子,名宰予,字子我。
〔22〕荣伊:人名,王聘珍曰:“《书》序有荣伯。……《周书·王会》有荣氏,以国为氏者也。令,教言也。”据此,则宰我可能并非亲聆荣伊之说。
〔23〕可胜(shēng生)观也:能够尽知么?胜,尽。也,通“耶”,疑词。孔广森曰:“此六君,子已不能尽知。”
〔24〕尚矣:久远。王聘珍曰:“尚,上也,言久远也。”
〔25〕先生:熟知掌握可以教人的人。
〔26〕上世之传,隐微之说:戴礼曰:“此言上二古传记幽隐难知也。”
〔27〕卒业之辨:就是说不明白的事情。王聘珍曰:“卒,终也;业,事也。谓事既终,而犹争辩之。”
〔28〕闇忽之意:恍惚难明的说辞。
〔29〕固:陋。王聘珍曰:“谓不达于礼。”
〔30〕《大戴礼记》:《礼记正义序》引郑玄《六艺论》“戴德传《记》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据此其书成于西汉末礼学家戴德(世称大戴)之手。书原有八十五篇,今仅存三十九篇。余已亡佚。《五帝德》《帝系》两篇是典型的神话谱属叙事,司马迁据以撰成《五帝本纪》。《大戴礼记》本与《礼记》(即《小戴礼记》)并行,但后者郑玄作注成为显学,《大戴礼记》则至清代,始有孔广森的《大戴礼记补注》和王聘珍的《大戴礼记解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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