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古诗十九首》之十一
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第一个回来的人,不免让人惊讶。其余的诗人都是游子。看多了“游子不顾反”“荡子行不归”“客从远方来”这样的诗句,听多了那些怨妇们“著以长相思”“下言久别离”“空房难独守”这样的叹息,这一刻,忽然感觉到有清风迎面吹来,好像峰回路转,好像失而复得,终于可以从古诗的忧伤中走出来,因为总算有个人回来了。
但是,这个人的回乡与那些近乡情怯的情怀有太多的不同。他驾车回来,走在长长的归途中,马蹄“嘚嘚嘚”响在空旷的田野,茫然四顾,看到的是东风吹起百草,呜呜作响,无望地摇曳。相对寂静的空间里,他想到的是,今日归来,所遇到的花鸟、草木、树林、山石、田垄等等万物,都已经不是他离去的模样,在外面流浪的时日太久了,年华都已蹉跎,人,不可避免地老去了。
这世间,谁能没有这种叹息呢?花有花期,草有荣枯,我们虽说有一定的寿命,也是在穿越了季节的容颜之后,开开落落,一日日从红颜到白头。前些日子,在山间遇到“千年巨石”,很古旧,很朴拙,朋友说,每一颗石头都是千年生万年长的呀。对啊,金石已在世间缄默了万年,又岂是人的生命可以比拟的?
万物生灵自有盛衰,人的生命也有降生和寂灭,那随人的存世而生长出来的生计、名位、事业、金钱、物产,也是有盛衰荣枯的。古诗有云: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英武如嬴政,也只不过留下了一个始皇陵供后人饶舌,而他自己早已在岁月的流转中灰飞烟灭。所有的东西都会消失殆尽,人,不过就是尘世的过客,还计较些什么呢?熙熙攘攘,名来利往,有什么用呢?
这个诗人相较于《古诗十九首》的其他诗人,看起来很清醒,别人总是在埋怨时运不济、世道不公、报国无门,却对自己以及自己的人生没有清醒的认识。可这个人有,这首诗有。他说,“荣名以为宝”,他认为既然万事都会随风归去,不如留些美名让人们怀念,也就不虚此生了。
不得不说,这首诗的清醒,托出了相对高尚的人生哲学。对于东汉那个环境来讲,比那些“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的人,是高出了许多,几乎是洁身自好的表白了。
由这个洁身自好,而想到后来的竹林七贤,他们在乱世想保持自己的清醒,是不是从这首诗中吸取的营养呢?史料没有记载,但我觉得,影响还是有的。
身处乱世,想保持洁身自好也是很艰难的。对于自幼接受儒学熏陶的人,经邦济世是不可能了,洁身自好也是退而求其次,就这样,也得在经济条件宽裕的情况下才能做到,不然,也就只能委身事人,求得温饱,怎奢谈洁身自好。
这里的荣名应该是美名和清名的意思。既然虚名都会“奄忽随物化”,那么,清名、浊名就都是一样的了,又何必强求?即使是清名,也与此身无关的,自己已不在世上,又怎知后世如何评价?若去强求清名,而且是“荣名以为宝”,就是陷入“我执”了,执着于一件事,就有了另一种不快乐,终究,世事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什么是清名呢?无所作为,不伤天害理,安然度过一生,是清名吗?不,不会,历史中不会留下一个字,人们也无从怀念起。做个清官,或者用钱财造福乡梓吗?还有可能让后人记起。可是,这样的清名,容易吗?纵观中华历史几千年,有几个人留下了纯粹的清名?凤毛麟角!那么,把“荣名以为宝”当作目标,不就是虚假的梦想了吗?
不过,这样的哲理思索,如果能让人回归到心安、正直、达观、去伪存真的境地,也还是可以的,毕竟,每一样文化都有自己的时代局限性,《古诗十九首》也不例外。
人,终归是向死而生的,死,才是唯一归宿。这一生不过像是在尘世寄宿了一段时间,那么,是不是可以不去想名、利、权、钱这些事情?以免把自己弄得像雾里看花一样,看不清事物的本质,追名逐利,忘记了赤条条来到这世上,赤条条去,一样都带不走。
人生太短,乡关何处?
我们自然而然地回归情感本身,享受这世间的情感,对事、对物、对人、对时间的所有情感,“东风摇百草”是好的,“衔泥巢君屋”是好的,“今日良宴会”是好的,为自己当为,做自己当做,毁誉无动于衷,荣辱在所不计,身心便是妥帖。只要认准自己的情感归宿,即使是洁身不够自好也没什么。“心安处自是故乡,在有限的生命内,发现和领略无目的性的永恒本体”(李泽厚语),是大智慧,而不应该去计较死后的“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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