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封闭与文化的优越

中国人初看上去并不吸引人，他们的皮肤是黄色的，声音尖厉而不悦耳。若以西方人的标准来衡量，他们的脸无论如何也谈不上美丽。他们颧骨突出，扁平的鼻子就像是老祖宗在某次打斗中受伤之后传下来似的。他们的嘴唇很厚，嘴巴宽大无比，简直就是一个被用筷子扒拉进去的米饭的坟墓。……中国人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民族，因为他们固执己见，且自以为是。……在与中国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你会发现他们并不诚实，这的确是一个令人苦恼的问题。……这种不诚实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6]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来华的这位英国传教士不言自明的文化优越感。文化优越感，在文化交流中双方都会具有，是自身固有文化的惯性维护，会以自尊或者维护的方式加以表达，往往会无端地指责或诋毁对方。以麦高温为代表的来华西方人如此。早在乾隆年间马戛尔尼来华，发现中国亦是如此。“中国总是自视高于世界其他国家——这倒并非毫无道理。毕竟，中国发明了火药、纸币、眼镜、印刷，还有许多发明，都比西方早几个世纪。中国唯我独尊，称自己为‘中央文明’和‘中央帝国’，这两个词都不是就地理位置而言的。这两个称号表明中国人的信仰，世界的中心便是这块土地”^[7]。所以，才会有让马戛尔尼磕头之举。

可见文化优越感是一种正常的文化表达，而非故意蔑视、侮辱他族或他文化之举。文化优越感来自于自身文化的悠久传统与结构内涵，长时间浸淫其中，势必会认为自己的文化是世界上最好的，并且在自我享有的同时，极有可能试图去推广，让其他人享受“分享”的乐趣。文化优越感的存在，直接催生了文化传播与交流。“这个部落再也不满足于仅仅享受自己的文化，而是对它热爱至极，以至于想把它推行到国外。达到这一目标的困难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最好的东西却受到了冷漠，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即使在野蛮人信徒的胸怀里也恰恰抱有这种想法。简言之，每个这种类型的伟大文化运动都起源于最高尚的情感，即为了所有人的利益而对世界进行启蒙。”^[8]

但是需要知道的是，带有文化优越感的交流给双方带来的一定是不美好的结果。那么文化优越感是如何形成的，这就要考察什么样的民族、国家有如此的表现了。

第一，就乾隆年间马戛尔尼来华事件与鸦片战争诸事来分析，就会发现那时的中国有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戴逸先生称为“自我封闭，虚骄自大，故步自封，陶醉于天朝上国的迷梦中”^[9]。可以初步得出，交流的封闭造成了文化的封闭和文化的故步自封。乾隆年间的事情，在现在看来，犹见其荒唐，颇似夜郎自大的故事。至于此时的中国为何会拒绝交流，而欧洲的英国为何会渴望交流呢？又是很陈旧的答案：中国农耕社会，可以自给自足，完全不需要交流；而英国资本主义兴起，资本扩张，所以出现了四处寻求贸易的要求，并且时时伴随着战争。社会结构之复杂，我们过去的史学研究远远没有深入肌理进行分析，一句“自给自足”远不足以解释悠久而复杂的古代中国。是否可以从“礼”下的政治稳定性结构来进行分析，^[10]可否从农耕与游牧的互补来进行分析^[11]。其实这样的分析同样也适用于资本主义，是宗教信仰促使了资本主义的兴起与扩张呢，还是宗教的封闭所导致的呢？^[12]是否可以从哲学的角度进行解读？^[13]还可以从社会阶层与社会结构方面去分析，如美国学者西达·斯考切波（Thead Skocpol）撰写的《国家与社会革命：对法国、俄国和中国的比较分析》中的若干阐释就是如此。^[14]

第二，文化的封闭可以导致文化优越感的产生，其实文化的开放也同样会造成文化优越感。唐代即是如此，英国殖民者亦是如此，只是二者的性质、意义与结果截然不同。美国外交官何天爵（Chester Holcombe）这样写道：“正是在这种形势下，中国从她的闭关状态中被拖了出来，去正视近代的西方世界，并被迫与之建立新的、她根本不情愿接受的关系。从中国的立场出发，她痛恨在她看来西方毫无道理的侵略是非常自然的；她会误解和曲解那些真诚地希望为她的最高利益服务的人们，这同样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的统治者对于近代的国际法原则和其具体内容毫无所知，支配平等独立国家间交往的准则对于他们也如同天方夜谭。由于这种懵懂无知，清朝统治者总是把他们的政府置于错误的位置上。”^[15]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中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优越感在作祟，认为自己的侵略行为是有道理的，而且认为其他国家应该理所应当地接受其输出的原则。

美国人类学家克拉克·威斯勒揭示了文化优越论的来源与表现，并且集中批判了其危害性。她以德国文化优越论的持有者做了例子，“我们也应当看看对这种德国文化献身的强烈激情。他们不仅认为它是世界上无比优越的文化，而且这种激情是如此强烈，他们认为每一个日耳曼人都应该把向整个地球传播德国文化作为自己的首要任务。任何对此持有不同看法的人都要受到铁和血的惩罚”^[16]。

第三，经过以上的讨论，会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每一民族或国家都会归结为文化的封闭或者开放的类型，或者说每一文化都会是其中之一，那就是每一文化的拥有者都会有文化优越感。也可以说，文化优越感是文化的固有品质，存在于每一民族、每一地域、每一类型的文化之中。

用明显具有文化优越的文化去证明，已经没有必要，如隋唐时期的中国、殖民时代的英国、二战之后的美国、明治维新后的日本皆是如此。欧洲中心论者、亚洲中心论者都这样认为。众所周知，摩尔根曾长期考察的美洲印第安人的原始部落，以此推论人类发展是由低到高的进化的，他所持的是“文明人”的角度与眼光。但是其中有对易洛魁人的一段评论，很值得注意：

易洛魁人是一个生气勃勃而聪明颖悟的民族，其大脑体积接近于雅利安族体积的平均数字。他们在演说时雄辩滔滔，在战争中勇于报仇，性格坚强不屈；他们已在历史上占有光辉的地位。如果说他们的军事成就由于野蛮战争的暴行而失去光彩，那么，他们在彼此之间的关系上却体现了人类某些最崇高的美德。他们所组成的联盟应被视为英明智慧的伟大结晶。组成联盟的一个公开目的就是维持和平；先将他们的部落联合于一个政府之下以消除战衅，然后再结合其他同名同系的部落以扩大联盟组织。他们曾敦促伊利部和中立部参加联盟，因这两部拒绝参加，才将它们驱于境外。对于最高级的政治问题具有这样的见识，其智慧殊堪钦佩。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但他们把大批有能力的人选上了显要的地位。这一点也证明了他们是人类中的优秀分子。^[17]

这样的文字所传达出来的感觉，绝不仅仅是作为“文明人”的摩尔根的观察，而是易洛魁人表现出来的文化优越感促使摩尔根写下了这样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