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保大十五年回到金陵到南唐覆灭,徐铉的官职日隆,由词臣上升为朝廷显贵,其诗作也渐次典雅富贵起来,内容多以君臣及臣僚之间的雅集宴赏、应制酬唱为主,情感趋向于淡定豁达、闲适自足,把南唐君臣之间的风雅发挥到极致。这与两贬时期的诗歌创作有明显的差异,与当时宗白诗人一样,学习白居易又回到了富贵闲适之路。
(一)应制唱和之作
君臣设宴雅集,游赏胜景,不免要赋诗作颂,以附风雅。位居清要又是才高八斗的徐铉,此类作品自然甚多。如开宝元年(968),邓王李从益出镇宣州,后主设宴送行,徐铉与会,奉旨作《御筵送邓王》为其饯行,其诗为:
禁里秋光似水清,林烟池影共离情。暂移黄阁只三载,却望紫垣都数程。满座清风天子送,随车甘雨郡人迎。绮霞阁上诗题在,从此还应有颂声。[88]
全诗情感一抑一扬,平正典雅,深得应制之体。第一句写宫禁之中秋光如洗,秋高气爽,这是扬。但毕竟是送别,这是抑。虽分别只是短暂的三年,但宣州路途遥远又较为偏僻,自有去国怀乡之愁,又是前扬后抑。颈联感情为之一振,先写天子相送,该是多么荣耀,这是实,再写宣州郡人热情迎接,这是虚,虚实结合十分巧妙。尾联预祝邓王治理有方,颂声频传。全诗情感不卑不亢,语言流畅典雅。
开宝二年,李后主在北苑宴集群臣,徐铉作《北苑侍宴诗序》:“臣闻通物情而顺时令者,帝王之能事;感惠泽而发颂声者,臣子之自然。……岁躔己巳,月属仲春,主上御龙舟,游北苑,亲王旧相,至于近臣,并俨华缨,同参曲宴。……乃命即席分题赋诗。睿思云飘,天词绮缛,文明所感,蹈咏皆同。既击钵以争先,亦分题而较胜。长景未暮,百篇已成。自扬《大雅》风,岂在遒人之职?奉诏作序,冠于首篇,授以集书,藏之金匮。谨上。”[89]应制之作大多感恩泽发颂声,徐铉此次侍宴有《北苑侍宴杂咏》[90]五首,分咏竹、松、水、风、菊,虽无多少真情实感,但典雅明丽,才学富赡。如:
劲节生宫苑,虚心奉豫游。自然名价重,不羡渭川侯。
——《竹》
细韵风中远,寒青雪后浓。繁阴堪避雨,效用待东封。
——《松》
碧草垂低岸,东风起细波。横汾从游宴,何谢到天河。
——《水》
昨朝才解冻,今日又开花。帝力无人识,谁知玩物华。
——《风》
细丽披金彩,气氲散远馨。泛杯频奉赐,缘解制颓龄。
——《菊》
徐铉还曾奉御札:“新酒初熟,偶与郑王诸公开尝于清宴堂庑之间。既览秋物,复瞩霜笺,因赋茱萸一题,以遣此时之兴。卿鸿才敏思,不可独醒,宜应急征,同赋前旨。”[91]而作《茱萸诗》与《奉和御制茱萸》:
万物庆西成,茱萸独擅名。房排红结小,香透夹衣轻。宿露霑犹重,朝阳照更明。长和菊花酒,高宴奉西清。[92]
台畔西风御果新,芳香精彩丽萧辰。柔条细叶妆治好,紫蒂红芳点缀匀。几朵得陪天上宴,千株长作洞中春。今朝圣藻偏流咏,黄菊无由更敢邻。[93]
万物赖秋以成,茱萸更是擅得其名。小小的红色茱萸排列整齐如屋,浓郁的香气侵满衣袖,经宿的茱萸沾满露水,恰似娇滴的少女低垂着头,一沐朝阳就愈加的晶莹剔透、明艳动人,咏物细腻。第二首则不如第一首来的清新自然。
此外,还有《侍宴赋得归雁》:“夜静群动息,翩翩一雁归。清音天际远,寒影月中微。何处云同宿,长空雪共飞。阳和常借便,免与素心违。”[94]《春雪应制》:“繁阴连曙景,瑞雪洒芳辰。势密犹疑腊,风和始觉春。萦林开玉蕊,飘座裛香尘。欲识宸心悦,云谣慰兆人。”[95]也有一定的韵味。
但总体而言,应制之作多歌功颂德,抒发的也是台阁闲情,自己的真情实感普遍不足。在同题分韵中,追求有异于同僚,往往挖空心思翻奇出新,有利于诗艺的提高和才学化的形成。
(二)同僚酬唱之作
除了君臣宴集唱和之外,还有大量的同僚之间的诗歌往来,或登临游赏,或同题唱和,或赠友送别等等,抒发的情感也较为复杂,但总体上趋向于闲适淡定、通脱无碍,归隐情趣也日益浓厚,追逐白居易的闲适之作与自得之趣。如《九日落星山登高》:
秋暮天高稻穗成,落星山上会诸宾。黄花泛酒依流俗,白发满头思古人。岩影晚看云出岫,湖光遥见客垂纶。风烟不改年长度,终待林泉老此身。[96]
此诗写重阳登高,首联交代登高的时间、地点及人物。中间两联对仗考究。重阳登高喝酒赏花,自是潇洒自适,但想到时光流逝,青丝不在又不禁感叹伤感起来。颈联写登山所看之景:山上云气从山洞之中缭绕而出,湖面上闲客垂钓,一片清闲。结尾自然过渡到对终老林泉的向往之情。次日,兴犹未尽的徐铉还作《十日和张少监》,表达时清行乐、莫问名利的闲淡之情,其诗为:“重阳高会古平台。吟遍秋光始下来。黄菊后期香未减,新诗捧得眼还开。每因佳节知身老,却忆前欢似梦回。且喜清时屡行乐,是非名利尽悠哉。”[97]
官闲无事,诗酒酬赠,雅兴十足。徐铉与友人咏物依韵唱和,此类情感最为普遍,如《和张少监晚菊》:“忆共庭兰倚砌栽,柔条轻吹独依偎。自知佳节终堪赏,为惜流光未忍开。采撷也须盈掌握,馨香还解满樽罍。今朝旬假犹无事,更好登临泛一杯。”[98]《和陈表用员外求酒》:“暑天频雨亦频晴,帘外闲云重复轻。珍重一壶酬绝唱,向风遥想醉吟声。”[99]《右省仆射相公垂览和诗复贻长句辄次来韵》:“西院春归道思深,披衣闲听暝猿吟。铺陈政事留黄阁,偃息神机在素琴。麈柄暂时疏末座,瑶华频复惠清音。开晴便作东山约,共赏烟霞放旷心。”[100]等等。
此时期长篇和韵、依韵之作多起来,十八韵、二十韵甚至四十韵,此前绝无。依韵越长可供选择的韵字越少,对作者才识的要求就愈高,因而诗作中的才学成分较浓,也不免流于浅易的弊病。另外,创作此类依韵长篇,需要闲适的心态,如《和门下殷侍郎新茶二十韵》:
暖吹入春园,新芽竞粲然。才教鹰嘴拆,未放雪花妍。荷杖青林下,携筐旭景前。孕灵资雨露,锺秀自山川。碾后香弥远,烹来色更鲜。名随土地贵,味逐水泉迁。力藉流黄暖,形模紫笋圆。正当钻柳火,遥想涌金泉。任道时新物,须依古法煎。轻瓯浮绿乳,孤灶散余烟。甘荠非予匹,宫槐让我先。竹孤空冉冉,荷弱谩田田。解渴消残酒,清神减夜眠。十浆何足馈,百榼尽堪捐。采撷唯忧晚,营求不计钱。任公因焙显,陆氏有经传。爱甚真成癖,尝多合得仙。亭台虚静处,风月艳阳天。自可临泉石,何妨杂管弦。东山似蒙顶,愿得从诸贤。[101]
这首诗是和殷侍郎新茶的。此诗徐铉从春暖芽发写起,“鹰嘴”喻茶叶尖貌,新芽刚吐,尚未与雪花争妍。继写日出前采茶,茶凝聚着大自然的灵秀雨露,制成后愈远愈香,色香怡人。对煎茶之水、所用之火、具体煎法、所用器具都颇有讲究,尽显文人闲雅逸趣。此茶功能更是独特,可解渴醒酒、清神消睡,常饮甚至可以得仙,有此茶浆汤,美酒都可捐弃。最后,诗人自抒心愿,在良辰静亭之下,泉石之间,沏一壶清茶,心随古之诸贤,这是多妙的境界啊!全诗具有散文化、才学化的特色。结构清晰,前后关联,深得元白长篇唱和之体的风貌。“寄君十八韵,思拙愧新奇”与“君王偏属咏,七子尽捜奇”的创作心态,也使得此类长篇和韵之作具有求新求奇的特点,这对当时及宋初的诗坛有较深远的影响,后文有阐述,此处不展。此外《奉和宫傅相公见寄怀旧四十韵》《依韵和令公大王蔷薇诗》《蔷薇诗一首十八韵呈东海侍郎、太尉中书令、郑王从善》等等都是长篇宏制。
(三)赠友述怀之作
与同僚之间除宴饮酬唱之外,还有不少感情真挚的赠友之作,抒发的情感也各有不同,如《送高起居之泾县》:
右史罢朝归,之官句水湄。别我行千里,送君倾一卮。酒罢长叹息,此叹君应悲。乱中吾道薄,乡族旧人稀。胡为佩铜墨,去此白玉墀。吏事岂所堪,民病何可医?藏用清其心,此外慎勿为。县郭有佳境,千峰溪水西。云树杳回合,岩峦互蔽亏。弹琴坐其中,世事吾不知。时时寄书札,以慰长相思。[102]
此诗情感很是复杂,高起居贬官泾县,徐铉饯别痛饮,饮罢长叹。此叹包含着自己两遭贬谪的酸苦,但更多的还是对儒道不振、旧友日稀、吏事不堪、民病难医的感叹。正需用人之际,朋友却离京远贬,实在令人愤懑痛心!接下作者笔锋一转,用孔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103]来安慰朋友也慰藉自己,至此情感发生转折。后六句则写泾县山水之胜:千峰竞秀,溪水潺潺,云树蔽日,岩峦叠翠。在此弹琴长啸,坐忘一切,这是何等的超凡脱俗、清静淡远!当然,这也反映出徐铉在残酷现实面前自我退缩的精神状态。
后主统治下的南唐已经处于极度危险时期,外患紧逼,内忧不断,而统治者却填词作画、诗酒雅集,无心图强。徐铉无力改变现实,只能消极退避,甚至学道求仙,隐逸思想剧增。如《送薛少卿赴青阳》:
我爱陶靖节,吏隐从弦歌。我爱费征君,高卧归九华。清风激颓波,来者何以加。我志两不遂,漂沦浩无涯。数奇时且乱,此途今愈赊。贤哉薛夫子,高举凌晨霞。安民即是道,投足皆为家。功名与权位,悠悠何用夸。携朋出远郊,酌酒藉平沙。云收远天静,江阔片帆斜。离怀与企羡,南望长咨嗟。[104]
开头四句,直抒胸臆,表达对隐士陶潜、费冠卿由衷的仰慕。对自己久困于现实之中,归隐之志难成的无奈。对薛少卿禅透功名、出尘脱俗的情怀极其称赞,并想象其回青阳后的闲逸生活:携朋郊游,酌酒平沙。后四句点题,晴空万里,诗人目送好友消逝于辽阔的江面之上,离别之愁夹杂着由衷的羡慕,令诗人长叹不已。既然不能脱身而去,只能求得心灵上的闲淡豁达,自适无碍。这类情感的诗作不少,如:
簪组非无累,园林未是归。世喧长不到,何必故山薇。
——《自题山亭》其一
小舫行乘月,高斋卧看山。退公聊自足,争敢望长闲。
——《自题山亭》其二
跂石仍临水,披襟复挂冠。机心忘未得,棋局与鱼竿。
——《自题山亭》其三
本图忘物我,何必计输赢。……不如相视笑,高咏两三声。
——《棋赌赋诗输刘起居》
日华穿竹静,云影过阶闲。箕踞一长啸,忘怀物我间。
——《又和游光睦院》
这一时期,徐铉由一个屡遭贬谪的落魄文人转变成官居清要的达官显要,其创作心态发生微妙的变化。再加上,国事已到病入膏肓的地步,作者关注点也由国事民生过渡到一己情怀,诗作范围进一步萎缩,徐铉的变化更多的是时代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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