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七年十月,宋将曹彬从荆南发兵,闰十月兵围金陵,十一月二十七日李煜率群臣肉袒出降,南唐王朝就此覆灭。徐铉无可奈何地成为归降之臣,进而迈入人生最后一个时期。
新朝帝王急于修文安邦,江南文坛名宿徐铉受到重用,但徐铉毕竟身份尴尬,加上年事已高,早已无心政治,其委顺任化的思想进一步凸显,使其诗歌远离现实政治,具有明显的阿谀色彩。应制酬唱、赠友送别及隐逸伤感成为这一时期诗歌的三大主旨,这虽于南唐后期相似,但其闲适坦荡、雍容尔雅之气已为谨小慎微、阿谀谄媚所代替,打上深深的宋初气息。
(一)阿谀应制之作
此时期徐铉应制之作颇多,阿谀谄媚的成分几乎充斥于每一首应制诗作,显得枯燥乏味,这是徐铉,更是宋初君臣应制诗歌的通病,如《奉和御制打球》:
上闲精习渥洼骢,玉镂金鞍锦覆鬃。金埒无尘初浥露,朱旗向日自生风。雷传画鼓偏增气,星度飞球欲映空。共道宸游因习武,凯歌犹似奏平戎。[105]
此诗奉和太宗打球,盛赞帝王英武。首句用精美的语言写帝王座驾,“渥洼”指渥洼河,在甘肃安西县境内,为产神马之处,帝王打球的御座即为渥洼神马。此马装饰豪华,玉镂金鞍,一派王者之气。颔联写打球前的环境,露水沾湿地面,金埒周围一片洁净。红色的大旗插满四周金色的围墙,使人顿生风意。颈联正面描写帝王打球的神姿,远处传来震天的鼓声,飞球如星,在高空飞转,欲映长空。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帝王打球宏大场面的推崇,徐铉还觉不够直接,于是加个不太紧密的尾联:“共道宸游因习武,凯歌犹似奏平戎。”皇帝打球是为了习武练兵,胜利的歌舞似在庆祝平戎的凯旋,为帝王游乐粉饰。再如《奉和御制春雨》:
祁祁甘雨正当春,草树精神一倍新。匀洒农郊偏长麦,缓飘花槛不惊人。密随宫仗环青辂,普逐皇恩下紫宸。霁后楼台更堪望,满园桃李间松筠。[106]
天降甘霖,春雨绵绵,草树为之精神增倍。春雨均匀地洒向郊外的麦田,缓缓地悄无声息地飘落在花朵之上,如同杜甫笔下春雨的神姿。颈联却说这春雨是密随宫杖、追逐皇恩而来到人间,皇恩浩荡才使天降甘霖,奉承之义十分明显。此类之作内容上无外乎节日观灯、观鱼赏花等等,情感上无外乎点缀升平、歌功颂德。诸如此类的诗作还有很多,如:
仙乐来天上,祥光起日边。……圣制如春色,周流遍八埏。
——《奉和御制寒食十韵》
五侯皆辑瑞,四海尽占风。圣政乾行内,群生寿域中。
——《奉和御制岁日二首》
幔亭高敞九门前,银箭迟迟夜漏迁。明月静添华烛影,和风时度御炉烟。朱轮绣毂车声接,玉勒金羁马首骈。一曲云谣飞圣藻,万方歌咏仰尧天。
——《奉和御制上元灯》
绿树阴阴惬豫游,早蝉清韵远还收。唤回昼梦和宫漏,引起微冰助麦秋。禁柳烟中飞乍觉,御沟声里听偏幽。群生遂性宸章悦,从此人间不识愁。
——《奉和御制闻早蝉》
常嫌群艺用心粗,不及棋枰出万途。妙似孙吴论上策,深如夔益赞%谟。静陈玉槛连琴榻,密映珠帘对酒壶。圣智纵横归掌握,一先终不费多图。
——《奉和御制棋》
(二)赠友咏怀之作
此时期赠友诗作数量颇多,成就突出,抒发的情感也多种多样,有抒发珍惜友谊的,有抒发离别愁绪的,与以前相比写得深沉凝重、伤感味浓,颇为感人。如《送蒯员外东游旧治》:“百岁犹强健,知君即地仙。孤飞下华表,太息问桑田。故吏今谁在,高名昔共传。伊余亦遗老,相送一潸然。”[107]蒯员外年逾九旬,身体强健,东游旧治,本是高兴的事情,但徐铉感叹旧友凋零,自己也垂垂老矣,送友时不禁潸然泪下,情感真挚浓烈。再如《送坊州贾监军》:
圣主欲东封,怜君四护戎。乡心经灞岸,诗思省豳风。旧业今成旅,朱颜色变翁。忘怀一杯酒,闲夜与谁同。[108]
徐铉送友西任,也夹杂着浓郁的伤感气氛,旧业已成过去,时光流逝,朱颜不在,只有靠酒来忘却现实以获得片刻的闲适。再如《送郑先辈及第西归》:
春晚缑山路,华光满翠微。怜君持郄桂,归去著莱衣。故国几人在,浮生万事非。唯当拭病眼,看子九霄飞。[109]
此诗首联点出送别的时间地点,时间为山花烂漫的春季,地点则为充满仙气的缑山,阳光明媚。而颔联更是写喜气,郑氏摘桂及第,正要衣锦还乡,拜谒亲友。颈联却道出“故国几人在,浮生万事非”的感叹来,似有不合情理之处,但仔细揣摩也能理解,徐铉看到春风得意的郑氏不免想到自己年轻时的踌躇满志,而现在南唐遗老又有几人健在?顿生万事皆非之感。自然这种念头如潜意识一样,存留于作者内心深处。结尾则回到现实送别上来,“唯当拭病眼,看子九霄飞”,自己老了,但对后生充满着期待与祝福。全诗语言含蓄,典故精巧。像这样充满伤感味的送别诗还有很多,如:
别离情绪两难任,消遣唯应有醉吟。冉冉光阴玄鬓改,勤勤书札旧情深。凉宵梦寐清淮月,永日徘徊玉树阴。野鹤乘轩无所用,角巾何日返中林。[110]
——《和颍川曹监军》
老大离群一倍愁,溪山风物且淹留。酝成春酒谁斟酌,抄得新书自校雠。莫似牧之矜旷达,须教子重让风流。恩门旧分知难忘,题取新诗上郡楼。[111]
——《和清源太保寄湖州潘郎中》
旷望丛台路,飘摇楚塞人。琴堂无故旧,何计免沾巾。[112]
——《送下博陈员外》
忆在同安郡,谁知是胜游。仙山常独往,骚客自忘忧。暂别经多难,劳生已白头。羡君驱蒨旆,兼得漱清流。民俗常如古,风光最称秋。短歌聊抒意,为我谢沙鸥。[113]
——《送乐学士知舒州》
送好友曹监军,除了离别时的离愁别绪外,作者发出光阴似箭、老大无用之感。在寄送潘郎中、陈员外、乐学士的诗作中,老大离群的孤寂始终萦绕其间。这是该时期赠别诗的显著特点。当然赠别不全是离愁别绪,也有诗酒酬唱、潇洒闲适甚至旷达豪迈的,如《送阮监丞赴余杭》:“杨柳依依水岸斜,鹢舟东去思无涯。坐临棋局延明月,行采题诗对落花。虚白亭中多宴赏,钱塘湖上剩烟霞。风光到处宜携酒,况有余杭阿姥家。”[114]作者在虚白亭中设宴送别阮监丞,整个场面毫无清冷之感。杨柳依依,明月皎皎,作者与好友对棋、赋诗、宴饮,即使远赴杭州,钱塘湖边也是烟霞奇幻,风光绚丽,适宜携酒游赏,更何况余杭还有阿姥之家(西王母),毫无离愁之苦。在《送钱副使黎阳发运》中,徐铉还发出“应用方无暇,何须怆别情”的豪迈。
还有一些赠友之作蕴含着对社会及人生的思考,有一定的思想意义。如:“士生秉道义,公论重才名。美哉双白璧,高价等连城。”(《送容州程员外端州吴员外》)谈及道义与才名何者更重要的问题。“但使民瘼瘳,无忧国赋亏。贞观笑割股,文侯谕治皮。学古平生事,行行当在兹。赠言聊执手,愿子副心期。”(《送廖舍人江南安抚》)“棋罢早寒生北户,酒醒黄菊满西园。时人自有思齐者,践迹观形不在言。”(《和清源太保闲居偶怀》)等等。
(三)向往隐逸生活
遭遇故国破灭,再加上所有至亲纷纷亡故,即使面对新朝的“隆恩”,已走入人生暮年的徐铉难以再燃用世之心。他的这种孤独感慨自然不能流露于应制之中,只有游心佛道才能泯灭内心的巨大伤痛,与僧道的交往明显增多,对隐逸生活的向往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浓烈。
这一时期也留有不少这类作品,感情尤为真切。徐铉与筠州道士谈炼师交往至密,唱和诗作多首,多抒发对归隐的向往,如《和筠州谈炼师见寄》:“共叹昆冈火,谁知玉自分。寂寥人境外,萧索数峰云。真箓终年秘,空歌偶得闻。应怜霸陵上,衰病故将军。”[115]“昆冈火”语出《尚书·夏书·胤征》“火炎昆冈,玉石俱焚”,[116]说是昆山产玉,一日生出大火而使玉石俱焚,不辨彼此。此处应指烈火使玉石自分,自己则落入寂寥萧索的人境。“真箓终年秘,空歌偶得闻”,则流露出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但却无法实现,只能自怜自伤。再如《代书寄谈炼师》:“朱山松桂翠连云,中有清虚小隐君。密养丹砂存正气,静披琼蕴诵真文。埙篪金石心长在,圭组烟霞路自分。凭仗乡人传尺素,前山惊起白羊群。”[117]则抒发对谈炼师炼丹养气、披琼诵经生活的敬仰,也对他闲逸高洁的情趣深表赞赏。在《送元道人还水西寺》中,则对自己皓首不能脱身而去深感惭愧:“自惭丘壑志,皓首不知还。”这一类的诗作还有很多,如:
戎服非吾事,华缨寄此身。谬为金马客,本是钓乡人。引领梁园雪,扬鞭辇路尘。知师亦多病,拥褐侍阳春。[118]
——《和旻道人见寄》
云水李道士,曾为中贵人。绮纨终不恋,松鹤自相亲。云气苍梧晚,芒花紫盖春。匏瓜老犹系,惆怅望行尘。[119]
——《送李道士南游》
尝忆漱甘醴,洪涯药臼旁。今来眇如梦,此景未曾忘。圭组老无味,林泉路更长。羡师从此去,当暑叩云房。[120]
——《送清道人归西山》
尝忆洪崖涧,穿云路万寻。曾经照玄鬓,未得卸朝簪。老去驰庄蝶,年来有越吟。羡师从此去,旧隐翠微深。[121]
——《送&道人还西山》
(四)表达闲适旷达之情
闲适旷达是徐铉诗歌一贯的内容,虽然晚年的徐铉身份地位心境都发生巨大的变化,但闲适依旧,只是闲适中略带哀愁,旷达间隐含无奈,甚至闲适悠然到混世地步,如《和钱秘监旅居秋怀二首》:[122]
秘监疏朝谒,门前长绿苔。未愁玄鬓改,且喜素秋来。独坐翻棋势,闲行绕药栽。凉风入书幌,时动水沉灰。
闲静无凡客,开樽共醉醒。琴弹碧玉调,书展太玄经。酒熟看黄菊,诗成写素屏。晚来潇洒甚,山鸟下中庭。
虽不得见钱秘监之作,从徐铉和作可看出钱秘监的闲适生活与徐铉对其闲适生活的欣赏。首联写秘监官职生活的清闲,无须朝朝上谒,没有多少俗客来打扰,门前一片清静。虽头发已白,又何足以愁。接着写素秋之中,钱秘监悠闲高雅的生活:独坐、对弈、闲行、读书。描写极为细致,尤其是尾联,凉风吹入窗纱,细尘沉入水底,泛出细微波纹,读之如历历在目。第二首也是,饮酒共醉,弹琴阅经,赏菊赋诗,潇洒胜仙,字里行间流露出徐铉的羡慕。
当然,此时期闲适中有哀愁,旷达中隐含无奈,如《和李秀才雪中求酒》:“雪英飘洒绕虚廊,晓景沉沉朔吹狂。银阙晶荧标帝里,桂华纷糅认仙乡。少年风味新吟动,老叟襟怀万事忘。自倒空樽酬绝唱,书帏聊得泛寒光。”[123]闲适中给人万事皆忘的空漠之感。在《和李宗谔秀才赠蒯员外》中发出“贱更襟怀旷,贫犹世利疏”[124]的感叹等等。
徐铉诗歌的内容在四个阶段既有延续性又有各自特点,概言之,为官之初,以侍宴应制、同僚酬唱为主,加以少量的反映现实的羁旅怀乡之作,抒发的多是台阁闲情、富贵逸情;两度贬谪时期,是徐铉诗风转变的关键时期,其诗歌内容以抒发贬谪情怀、反映社会现实为主,即使是分题唱和也以咏物为主,抒发的多是离愁别绪;仕途亨通时期,则富贵气大增,虽偶有感慨时事、悲己咏怀甚至退隐之作,但诗歌主题回到应制、酬唱的闲适之中,成为宗白诗风的主要代表;进入新朝,由于身份地位、创作心态等的变化,其诗歌在继承中呈现新的特点,即侍宴应制之作的阿谀逢迎味道浓烈,赠友咏怀之中感情有两极化倾向,隐逸心态日趋浓烈,闲适旷达之中略带哀愁与无奈,甚至有明显的混世倾向。
徐铉诗歌在题材与主旨上,明显受到“元和体”的影响,或次韵相酬的长篇排律,或杯酒光影间的小碎篇章,大多表现日常生活与闲适人情,抒情功能、娱乐成分与交际功能大大增强。虽然徐铉的诗歌题材较南唐其他宗白诗人要广阔,但仍然有狭隘的缺点,这也是五代宋初宗白诗人的共同缺陷。尽管如此,在五代宋初诗人群体中,徐铉还是独树一帜的,其诗歌内容较为深刻地反映了徐铉身历三朝的坎坷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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