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铉诗歌特色在入宋前已经成熟,步入晚年却又身经国破家亡。虽然新朝出于文化重建的需要,对文士极其重视,名满南国的徐铉自然颇受优待,但其降臣身份,常常使徐铉陷于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其诗歌也发生微妙的变化,清人吴之振说他:“大梁以后,气稍衰苶矣。盖情郁为声,凄楚宛折,则难言之意多焉。”[158]即认为入宋后,徐铉的诗歌气力变得衰弱,情感抑郁,凄楚曲折,多含有难言之隐,这是十分敏锐而准确的观察。
(一)主导风格:含蓄精奇,凄楚宛折
含蓄精奇,指语言方面,含蓄则与前期相似只是多点阿谀的成分,精奇则是新变,创作方式也由前期的率意为主过渡到刻意求精求奇,甚至以诗歌创作为人生的寄托。凄楚宛折则指情感,入宋后徐铉诗歌的情感变得内敛保守、散淡忧郁起来,时而似乎无可无不可,时而似有难言之隐,南唐时的开阔清刚之气渐次消失。
(二)语言上:阿谀奉承,含蓄清丽
入宋后,徐铉先后任太子率更令,加给事中,右散骑常侍,迁左常侍等侍臣之职,虽无实权,却很清要,因而对新朝感恩戴德。新君们重文士、立三馆、兴科举以重振文化,君臣侍宴酬唱十分频繁,关系亲密融洽,如雍熙二年(985)太宗“召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三司使,翰林,枢密直学士,尚书省四品、两省五品以上,三馆学士,宴于后苑,赏花钓鱼,张乐赐饮,命群臣赋诗、习射。自是每岁皆然。赏花钓鱼曲宴,始于是也。”[159]即是一例。君臣侍宴之作是徐铉这一时期重要的诗歌内容,前文已详。与前期相比,新朝侍宴之作语言具有浓郁的阿谀奉承的成分。
除上文提及诗作之外,还有甚多,如《又五言》:“彩仗映花鞯,春庭散曙烟。球飞皆应手,马骏不须鞭。仙乐飘云外,祥风起日边。筹多不虚发,制胜在机先。”[160]此诗也是奉和太宗打球,盛赞帝王英武之作。首联写打球时的盛大排场,色彩炫目的仪仗映着雕花的鞍鞯,拂晓时的烟霭散漫在春庭周围。继而写打球的矫健身姿,球应手远飞,马矫健轻逸。美妙仙乐响彻云外,徐徐祥风从日边而来,结尾则称赞帝王筹不虚发的高超球技,奉谀之词溢于言表。奉谀溢美之词几乎在每一首侍宴应制中都或多或少的存在,如:
上闲精习渥洼骢,玉镂金鞍锦覆鬃。金埒无尘初浥露,朱旗向日自生风。雷传画鼓偏增气,星度飞球欲映空。共道宸游因习武,凯歌犹似奏平戎。[161]
——《奉和御制打球》
祁祁甘雨正当春,草树精神一倍新。匀洒农郊偏长麦,缓飘花槛不惊人。密随宫仗环青辂,普逐皇恩下紫宸。霁后楼台更堪望,满园桃李间松筠。[162]
——《奉和御制春雨》
吹律政知宽,迎长物倍安。初阳殊胜腊,积雪更添寒。庭实罗千品,珍符荐百般。群臣同偶圣,不叹夜漫漫。[163]
——《冬至日奉和御制》
依林张幄幕,夹道建秋千。仙乐来天上,祥光起日边。游丝经冉冉,芳草绿芊芊。圣制如春色,周流遍八埏。[164]
——《奉和御制寒食十韵》
绿树阴阴惬豫游,早蝉清韵远还收。唤回昼梦和宫漏,引起微冰助麦秋。禁柳烟中飞乍觉,御沟声里听偏幽。群生遂性宸章悦,从此人间不识愁。[165]
——《奉和御制闻早蝉》
无论是节日奉和,还是观蝉打球,结尾近似千篇一律的歌圣德、传颂声,枯燥乏味,就连送别之作也有阿谀的成分,这在前期同僚酬唱中是极其罕见的。这进一步反映进入新朝时,徐铉谨慎甚微的心态,南国降臣与北方名宦相比自然要矮人几等。如《寄张阶州》:“仪甫秉忠信,神明自来舍。绛灌虽不容,蛮貊皆从化。荣名任纷纠,道行常闲暇。传语当途人,无为劳叹吒。”[166]盛赞张阶州忠信神明,如同汉代的绛侯周勃与颍阴侯灌婴,同时又淡泊名利,这也明显具有溢美之嫌。在《送廖舍人江南安抚》:“贤哉廖夫子,尽忠不顾私。朝闻青蒲奏,暮见轺车驰。愚闻奉使者,受命不受辞。但使民瘼瘳,无忧国赋亏。贞观笑割股,文侯谕治皮。学古平生事,行行当在兹。赠言聊执手,愿子副心期。”[167]也有阿谀的成分。
当然徐铉也并非一点故国之思都没有的忘恩负义之辈,只是这种情感不能直露表达,更不能不计场合,此类作品主要集中在向往隐逸之情及部分赠别诗作中。这一类作品语言更加含蓄,格律更为圆熟,对仗也更为工整,其创作状态正如他自言的“往往冥搜宵不寐”那样,将诗文创作视为人生寄托。掺杂着故国之思与身世之感的情感在诗歌中隐约地表现出来,如《送王监丞之历阳》:
叹息曾游处,江边故郡城。青襟空皓首,往事似前生。绿绶君重绾,华簪我尚荣。年衰俱近道,莫话别离情。[168]
送好友王监承到历阳,自己却先是感叹起来,因为自己曾经游览过此地,这是南唐的“故郡”,一“故”字,黍离之悲隐含其中。“青襟空皓首,往事似前生”,语言精练含蓄,包含无限的忧伤。青年时期游赏历阳,而现在转眼已是白发苍苍,着一“空”字,使人生之慨尤为浓烈。一幕一幕的往事如自己的前生一样,往事不堪回首。到颈联才回到现实,今王生又重绾绿绶,自己也华簪尚荣,似有自我陶醉的意味在其中,但尾联却隐含真实的心境,即无心官场,空漠向道。故国之思,人生之慨,现实心境融入送别之中,给人深沉之美。
除上文所引的例子外,表达难言之意的作品都具有含蓄深婉的特点,如:
莫笑皤然一病翁,百年交分两家同。
——《送冯中久使蜀》
故国几人在,浮生万事非。唯当拭病眼,看子九霄飞。
——《送郑先辈及第西归》
旧感吴山色,离愁浚水声。外门庐井在,相送几重情。
——《送历阳方明府》
百年遗老今谁在,应喜辽东鹤下来。
——《送吴支使之长安》
故吏今谁在,高名昔共传。伊余亦遗老,相送一潸然。
——《送蒯员外东游旧治》
乡国悲前事,风光属后生。名从天上得,身入故都行。
——《送高先辈南归》
那知身计关前定,却向人间逐世纷。
——《送周郎中还司》
(三)情感上:凄楚宛折
与前期相比,晚年徐铉的思想情感也有明显的特别之处,即时常在依附新朝与眷顾故国之间徘徊,具有明显的两端化倾向。这自然也会表现在诗歌创作中,即一面是喜气洋洋歌功颂德于新邦,一面却又悲悲戚戚怀念旧恩与故国。这种浸含着“难言之隐”的家国之思在新朝中又不宜表现,除了在赠别好友和抒发归隐之旨中隐含故国之思外,更多的是沉溺诗酒宴乐以消解内心痛苦,语言极为含蓄,情感凄楚宛折,给人以淡淡的忧愁与挥之不去的无奈之情,如《送周郎中还司》:
忆在庐山始识君,当时惟拟共眠云。那知身计关前定,却向人间逐世纷。紫阁峰前欣独往,银台门里叹离群。青囊旧有登真诀,莫遣闲人取次闻。[169]
想起自己与周郎相识庐峰共拟长卧松云之志,而现实中自己却坠入红尘为名利所绊,自然十分愧疚。颈联用对比,周郎在紫阁峰下自由自在,而自己却孤独地在这银台之中,由此诗可以想象徐铉现实处境的寂寞与无助。在送别好友中,带有“难言之隐”的诗作还有很多:
清漳幽咽长流恨,铜雀荒凉几换秋。
——《邺都行在和刁秘书见寄》
匪石心诚徒自许,浮云踪迹信难知。
——《和寄光山徐员外》
旧国荒凉成黍稷,故交危脆似琉璃。
——《奉和武功学士舍人纪赠文懿太师净公》
百年遗老知谁在,应喜辽东鹤下来。
——《送吴支使之长安》
李昉在《徐公墓志铭》中记载道:“及归朝,太祖盛怒责之曰:‘吾向与汝言,何谓弗达于汝主?且拒抗之罪,皆汝所为!’公(徐铉)顿首谢曰:‘臣为江南大臣,而其国灭亡,抵此死有余罪,余复何言!’太祖于是叹息曰:‘忠于所事者乎!汝当事我如事李氏。’命坐,存抚甚厚。……江南故人子弟及亲族之孤遗者,来投于公,岁无虚月。公分廪禄以恤之,虚馆舍以安之,殆于终年未有倦色。”[170]可见,其对故国旧主与旧人的深厚感情。
总之,徐铉的诗歌特色入宋前以典雅清丽、明快流畅为主,是南唐宗白诗风的核心人物;入宋后,一方面沿袭含蓄清丽、平易流畅的宗白诗风传统,另一方面诗歌情感变得凄楚宛折,少几许清刚之气,多几分奉谀之嫌。降臣身份造成的内敛心态对徐铉晚年诗歌影响明显,在白体诗人常见的侍宴酬唱、富贵闲适题材之外,增加几分家国之思与真情实感,虽然成分不多,但也足够使其诗歌在宋初白体诗人群体中处于突出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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