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迥对白居易推崇备至,尤其是到中晚年时期,打开现存的《昭德新编》《法藏碎金录》,崇仰之情俯拾皆是,如:
愚夙慕白乐天之为人,虽才识不逮乎乐天,而志愿阃域其殆庶几乎?乐天有《新制布绵裘诗》其末句云:“安得万里裘?盖覆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愚有《击壤辞》其末句云:“安得大金柅,制彼日月轮。免同流水车,今人续古人。”[56]
——《昭德新编》卷上
予常爱白乐天,词旨旷达,沃人胸中,有诗句云:“我无奈命何,委顺以待终。命无奈我何,方寸如虚空。”夫如是,则造化阴骘不足为休戚,而况时情物态,安能刺鲠其心乎?[57]
——《法藏碎金录》卷一
白氏诗云:“羲和走驭趁年光,不许人间日月长。遂使四时都似电,争教两鬓不成霜。荣销枯去无非命,壮尽衰来亦是常。已共身心要约定,穷通生死不惊忙。”予拟之而作诗云:“羲和走驭趁年华,不许人间岁月赊。春正艳阳春即老,日方停午日还斜。时情莫测深如海,世事难齐乱似麻。已共身心要约定,古今如此勿惊嗟。”[58]
——《法藏碎金录》卷五
如此等等,晁迥还曾筑虚白堂,逍遥期间,神似白居易晚年退居洛阳时的闲适逍遥。其晚年仰慕白居易既有对其思想及人生态度上的认同,也有对其充满悟道色彩诗歌的推崇,现将晁迥对白居易的态度略分三类进行阐述。
(一)对白居易思想的接受
白居易思想十分复杂,也具有明显的阶段性,江州之贬前,儒家事功占绝对主导。作诗则以“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的讽谕诗为主,为官地方则造福一方,就任谏官则不顾官场大忌,越职上奏,结果被贬江州,从此判如两人。此后的三十年里,儒、释、道三教兼修,游刃于官场与独处之间,使自己的官场生活与个人雅趣爱好分离开来,心中了无瓜葛,自得自适后半生。晚年白居易尤为崇尚佛教,曾说自己是:“大抵宗庄叟,私心事竺乾。浮荣水划字,真谛火生莲。梵部经十二,玄书字五千。是非都付梦,语默不妨禅。”[59]
晁迥对白居易思想的接受以佛教及三教合一的思想为主。前人对白居易的佛教思想阐述极多,毋庸再多言。晁迥晚年也是悟道坐禅,这虽然有时代及晁迥自身爱好的成分,但这种心灵上的契合是晁迥推崇白居易的重要前提。
关于晁迥佞佛前文已有阐述,可以说晚年所著《道院集要》几乎是清一色的谈佛论禅,而且不时引用白居易言论,确实有白居易的影子,如:
般若第五百十六内云:心住为如禅宗,《永嘉集》中说:“心法云:‘前不接灭,后不引起。前后断续,(断其相续)中间自孤。当体不顾,应时消灭。知体既已灭,豁然如托空。寂尔少时间,唯觉无所得。’予成十字云:‘寂尔少时间,无思心正住。即此心住之,时便是真如。’”(乐天诗:“前后际断处,一念不生时。”)[60]
——卷一《心住为如》
人生一世中,其梦无数。无数之梦,一一称我。一一之我,岂非空乎?历劫之中,其身无数。无数之身,一一称我。又非空乎?梦既是空,身亦如梦。何以迷着,念念争空。一生梦想,自信同是。一我自然,历劫性相。同是一我,此乃不空。之空无我,之我故心。经以照见,五蕴皆空。为染智入道之要。”(乐天诗云:“未悟病时须去病,已知空后莫依空。”)[61]
——卷一《梦身同空》
在三教兼修上,白居易用儒家六义比附佛教十二部,四科比附六度,孔门十哲比附如来十大弟子,甚至说:“夫儒门释教,虽命数则有异同;约义立宗;彼此亦无差别。所谓同出而异名,殊途而同归者也。”[62]对晁迥汇通三教都有直接的启发,只是比白居易阐述的更加严密而已,上文已有阐释。
(二)对白居易人生态度的推崇
白居易的无碍于官场与独处,为官如居隐,既不清苦难耐又能保持自己的相对独立的吏隐思想与乐天知命、委顺任化、知足闲适的人生态度,对后世文人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晁迥对此也由衷地推崇,据张剑先生统计,仅《法藏碎金录》中,公开赞美、引用和模仿白诗的地方达40余处。[63]
对白居易知足常乐、随运任化等人生态度极为赞同,此类例子甚多,如:
心如常满杯,所以明知足。心似不燃火,所以明无欲。二法可行持,书绅聊自勖。[64]
——《书绅二法辞》
纷然往事来,浮云经大空。喧然是非声,惊飙触灌丛。古今无奈何,委顺于其中。[65]
——《知常委顺辞》
人多乐于新相知,又多悲于生别离。唯能与道相知久,如鱼乐水无暌时。乐道至乐非常乐,宜真造适潜熙怡。逌然在心不在境,安能更与白云期。[66]
——《与道相知最乐篇》
心息相依,息调心静。静调久久,可成胜定。神气相合,气和神清。清和久久,可致长生。[67]
——《禅道同功修养诀》
晁迥甚至以白居易为榜样,偶有超越之处则高兴无比,曾作《醒默居士歌》一诗,说道:“白氏先生耽醉吟,衔杯洒翰恣欢心。樽空才尽若为计,释闷遣怀功未深。愚称居士名醒默,清思忘言求妙德。习此功成道更高,不到诗魔兼酒惑。”[68]在《法藏碎金录》卷一〇中也有类似的言论:“古人有诗句云:‘醉遇春秋社,闲因雨雪天。’唐贤白乐天闲醉俱多,故自称闲乐公,又称醉吟先生。吾自引年退居,闲乐有之矣。虽爱诗酒之美,不至耽于醉吟,而思福庆之缘,窃比尤胜。”[69]
晁迥认为自己的清思忘言之乐是超越白居易的衔杯耽醉之乐的,提升到更高的“道”的境界。这虽然有误解白居易的成分,但也确实指出白居易闲乐的世俗性与物质性,晁迥及其稍后士人们在诗中提升白居易闲适旷达、自足常乐的人生态度,使之具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如他说:
白乐天酷好游观,形于吟咏,有诗句云:“留春不住登城望,惜夜相将秉烛游。”又有诗句云:“眼看筋力减,游得且须游。”如此之类,不可具举。予谓乐天所好者,常游耳;予所好者,游可游,非常游。予好列子之游。列子曰:“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其所变。”谓凡人唯睹荣瘁殊观,以为休戚,未觉与化俱往,势不暂停。予又好壶丘子之游。壶丘子曰:“务外游不如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予详其意,谓人身取象二仪,无有不备,大约贵乎反躬观理,心游于大道足矣,故予好之。予于游观,又好庄子云:“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又好老子云:“常无欲以观其妙。”予以立意为宗,触类而长,唯变所适,下笔不休也。[70]
——《法藏碎金录》卷一
白乐天有诗云:“惭将理自夺,不是忘情人。”窃思“理”“夺”二字,正是予切用之法。夫御世之道,求理而已,出世之道,理可废乎?以理夺情,率由智胜,以理复性,率由力胜。若能智力兼备,理性相符,真学指归,曲尽善矣[71]
——《法藏碎金录》卷三
(三)对白居易诗歌的态度
其一,对白居易闲适、讽谕诗的态度。
晁迥是宋初风格独特的白体诗人之一,早年受自己人生经历及白体诗友的影响,诗歌创作兼具闲适与讽谕两种功能。虽然其前期诗作没能保存下来,但仍能见到他对白居易的闲适、讽谕之作的喜爱之情,如他说:
白氏诗中颇有遣怀之作,故近道之人率多爱之。予友李公维录出其诗,名曰《养恬集》。予亦如之,名曰《助道词语》。盖于经教法门,用此弥缝其阙,而直截晓悟于人也。予记其有诗云:“此身是外物,何足苦忧爱。”又有句云:“已共身心要约定,穷通生死不惊忙。”夫如是,则身外悠悠,不合意事何用介怀?[72]
晁迥对白居易的遣怀之作甚是喜爱,也曾学好友李维摘录其诗,称之为《助道词语》。所举之诗尽是直截晓悟的感悟之作,属于白居易闲适诗的范畴。
晁迥中前期的白体诗歌创作中也应有不少此类的诗作,只是散佚严重,所见不丰而已。现略举几首如下:
求位不由己,求道不由天。位即无以求,道可使进焉。且务由己者,己能尽心源。勿问由天者,天高擅化权。[73]
——《拟白乐天诗》(其一)
顺逆不由己,喜怒不由他。他即无奈何,己可存太和。且务由己者,克己谅非多。勿贵由他者,他心是我魔。[74]
——《拟白乐天诗》(其二)
(和走驭趁年华,不使人间岁月赊。春正艳阳春即老,日方停午日还斜。时情莫测深如海,世事难齐乱似麻。已共身心要约定,古今如此勿惊嗟。[75]
——《拟白乐天遣怀》
角胜劳生不足云,滥传僧语亦非真。始知解爱禅中乐,万万人中无一人。[76]
——《拟白乐天期李二十文略王十八质夫不至独宿仙游寺》
孟子四十心不动,定光四十心离尘。我到明年加一倍,如何此际尚因循。已喜自逃名宦网,犹患长随造化钧。记得前贤有诗句,祖师元是世间人。[77]
——《拟白乐天题赠定光上人》
《全宋诗》辑录晁迥诗作共计56首,诗题中明确标注“拟白乐天”的就达有12篇,可见白居易诗作对晁迥的巨大影响。
其二,对白居易悟道诗的态度。
晁迥对白居易悟道诗具有明显的偏好,尤其是晚年居开封昭德坊,参禅悟道,对白居易的悟道诗爱不释手,评价甚高,而且化用其诗甚多,如:
予常爱白乐天,词旨旷达,沃人胸中。有诗句云:“我无奈命何,委顺以待终。命无奈我何,方寸如虚空。”夫如是,则造化阴骘不足为休戚,而况时情物态,安能刺鲠其心乎?[78]
白乐天有诗云:“心不择时适,足不拣地安。穷通与远近,一贯无两端。”予爱其语,因而拟之,别为四句,以述己意,云:“心不择时息,书不择时观。达理意无碍,豁如大地宽。”[79]
白乐天有诗云:“已共身心要约定,穷通死生不惊忙。”予因拟之,别为二句曰:“已共身心要约定,险艰情伪不伤嗟。”白公所云,知天均不定之大常也;予之所云,知世缘本妄之大常也。[80]
予观白氏诗,凡有惬心之理者,每好依据而沿革之,往往得新意以自规耳。[81]
总之,晁迥与白居易在思想上有很多相通之处,在人生态度上对白居易极其欣赏与追慕,这些也促使他对白居易诗歌由衷的称赏,也使其诗作具有明显的白体特征,并成为宋初风格独特的白体诗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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