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探讨了《史记》为什么会有“本纪”“世家”“列传”等“五体”分类,那么,《史记》每一类里的篇数有没有讲究呢?为什么一定是“十二”篇本纪、“十”篇表、“八”篇书、“三十”篇世家和“七十”篇列传呢?
我们不妨先来看看《史记》体例的参照对象、包含“八览、六论、十二纪”的《吕氏春秋》。前辈学者已有研究,认为:“十二纪”的“十二”是天数,象征十二个月;“八览”的“八”“六论”的“六”则是地数,象征空间之广阔,隐喻着六合、六虚、六漠、八极、八表、八弦等的宇宙观念。更玄奥的是,《吕氏春秋》“十二纪”中每一“纪”有五篇,“八览”中每一“览”有八篇(今本第一“览”遗失一篇),“六论”中每一“论”有六篇。十二纪:12×5=60篇。八览:8×8=64篇,六论:6×6=36篇。其中“八览”六十四篇恰好是《周易》八八六十四卦的数目;“六”是《周易》中的“老阴”,被视作地数之极,六六三十六,“六论”三十六篇,也是象征地数的神秘数字。至于“十二纪”中的“十二”,《左传·哀公七年》载:“周之王也,制礼上物不过十二,以为天之大数也。”而“五”是阳数,象天,十二乘五等于六十,又合甲子之数。这样看来,“八览”象人,“六论”象地,“十二纪”象天,正好符合《吕氏春秋·序意》中提出的“上揆诸天,下验之地,中审之人”的“天、地、人”三段模式。
与《吕氏春秋》相似,《史记》的篇卷设计也是由一些具有天地、阴阳属性的神秘数字组成的。唐代给《史记》作注的张守节曾说:
作十二本纪,象岁十二月也。作十表,象天之刚柔十日,以记封建世代终始也。作八书,象一岁八节,以记天地、日月、山川、礼乐也。作世家三十,象一月三十日,三十辐共一毂,以记世禄之家、辅弼股肱之臣忠孝得失也。作列传七十,象一行七十二日,言七十者举全数也,余二日象闰余也,以记王侯将相英贤略立功名于天下,可序列也。合百三十篇,象一岁十二月及闰余也。(《史记正义·论史例》)
此说将“五体”之数皆配天数,基本符合《史记》编撰的初衷。第一,“十二本纪”象征十二月,应当是仿照《吕氏春秋》“十二纪”而来。有人曾认为《史记》“十二本纪”乃效法《春秋》“十二公”而作,但《春秋》记事明确围绕十二公在位起止展开,而《史记》本纪所记帝王却远不止十二位,它显然不是“以人系事”,而是“以时系事”。时者,天时也。以“十二”之数匹配天时,又关照人事,这正与《吕氏春秋》之“十二纪”的撰述题旨一脉相承。况且,不只《吕氏春秋》,“十二纪”意识在秦汉之际其实已经形成风气,《礼记·月令》将一年中十二个月的天时变化与人事相配合,说明天人关系之密切,正与《吕氏春秋》相应内容一致。可见,《史记》以天时观念设立“十二本纪”也是大势所趋。
第二,“十表”的“十”,张守节解释为“象天之刚柔十日”。什么意思呢?有学者研究认为,“十日”就是“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古人将天干与五行融合,甲、乙配木,丙、丁配火,戊、己配土,庚、辛配金,壬、癸配水,其中甲、丙、戊、庚、壬为阳性,乙、丁、己、辛、癸为阴性。阳为刚,阴为柔,所以说“刚柔十日”。
内蒙古托克托出土的汉代日晷
第三,“八书”之“八”,张守节解释为“象一岁八节”。“八节”指一年中最重要的八个节气:立春、春分、立夏、夏至、立秋、秋分、立冬、冬至。当然,也有人认为,《史记》的“八书”和《吕氏春秋》的“八览”取义相同,是指空间广大。
接下来,张守节又说“三十世家”象征一月三十日,“七十列传”象征一行七十二日。古人以五行配一年,五行为三百六十日,故一行为七十二日。
张守节的这些分析,将《史记》的“五体”框架与广大的时空格局对应起来,揭示了《史记》囊括宇宙、包罗万象的写作立意。但是,张守节的分析是不是完全正确呢?笔者认为,还有一点是可以商榷的。那就是,张守节虽然分别说明了每个神秘数字的含义,可这些数字既然放在一起,从十二月、十天干、八节气到一月三十日、一行七十二日,它们之间又有何关联呢?
《史记》之前,还有一篇介绍上古伦常制度的重要文献,出自《尚书》,名曰《洪范》。司马迁在《史记·宋微子世家》中对《洪范》连篇引用,可见他对《洪范》推崇有加。司马迁曾跟随西汉大儒孔安国学习过古文《尚书》:“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孔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滕》诸篇,多古文说。”(《汉书·儒林传》)所以,我们说他推崇《洪范》,不是没有根据的。
《洪范》里提到一系列等级伦常的概念,谓之“鸿范九等,常伦所序”,包括:“初一曰五行,二曰五事,三曰八政,四曰五纪,五曰皇极,六曰三德,七曰稽疑,八曰庶徵,九曰向用五福畏用六极。”其中“五纪”为:“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这“五纪”,便是传说中上古时期使用的记录时间顺序、宇宙变化的五种标尺。上文说过,《史记》模仿《吕氏春秋》“十二纪”而作“十二本纪”,这“十二”之数如果对应十二个月,那么,其轮转一周,即成一岁,故可对应《洪范》中的“岁纪”。
关于“三十世家”,《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有这样的话:“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作三十世家。”这几乎是司马迁本人对“五体”篇数仅有的解释。然而《太史公自序》既说“二十八宿环北辰”,又说“三十辐共一毂”,“三十世家”究竟是由哪种意义而来呢?笔者以为,按照整部《史记》“以时系事”的编撰原则,“世家”环绕“本纪”,地位正如列星,所以“二十八宿”才是司马迁为“世家”确定篇数的本意,同时对应了《洪范》中所说的“星辰纪”。而“三十辐共一毂”只是司马迁对“世家”与“本纪”关系的补充说明。况且古人对二十以上的数字,往往取其整十数概括来说,即使“三十辐共一毂”之“三十”,也只是一个约数。“二十八宿”与“三十辐”数目相近,运行方式也相似,故而可以混同,可不作区分。
陕西靖边渠树壕汉墓出土的星宿图
星辰之后,再谈历数。《史记·历书》附有《历术甲子篇》,学者一般认为此篇是司马迁参与汉武帝太初改历时提出的意见,这个意见虽然当时未被武帝采纳,但仍然被保留在《史记》中。在《历术甲子篇》里,司马迁根据“四分历”计算出“一蔀”为七十六年,即七十六年中干支纪日和纪时完整地轮回一次,季节循环往复到同一历日和同一时刻。因此,推测起来,这个“七十六”也可对应《洪范》“五纪”里的“历数纪”,而在数字上又与《史记》“七十列传”大体吻合。
除了“五纪”之外,《洪范》还说明了诸纪的地位等级:“王省维岁,卿士维月,师尹维日……庶民维星……”这个等级框架,也启发了《史记》“五体”关系的设定。如果说《吕氏春秋》的“纪、览、论”可以组合为一个“天、地、人”的空间体系,那么《史记》“五体”则可近似组成一个“岁、月、日、星辰、历数”的时间体系。
不过,说到这里,问题又出现了。《洪范》“五纪”虽然解释了“十二本纪”“三十世家”和“七十列传”,可是,“十表”和“八书”呢?它们能否对应《洪范》里的“月纪”和“日纪”?古人曾以“—上弦—满月—下弦—晦”五种月相描述月亮变化的周期,十是五的倍数,或许也可以称为月数。另外,张守节所说“作八书,象一岁八节”中,“八节”的概念又可以理解为四季测日影的八个太阳方位,即八种日相,故“八”或也可指日数。当然,这里面有笔者猜测的成分,尚不足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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