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人们提起《史记》,无不对这部旷世杰作赞叹有加。可是,你知道吗?历史上的《史记》其实毁誉参半,有人说它是“奇书”,也有人说它是“谤书”,甚至,在《史记》诞生的最初三百多年里,世人对它的批评一直占据主流,导致《史记》几乎成为朝廷的“禁书”。
前文说过,《史记》成书之后,一个版本上交皇家图书馆——“秘府”,另一个版本收藏在司马迁女儿、女婿家中,而后者最终也可能归于秘府。尽管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对外公布《史记》后,民间有了一些阅读和传抄,但在西汉一代,大多数时间里完整的《史记》版本仍旧被朝廷垄断,秘不示人,就连皇帝的亲属也难得一见。据《汉书·宣元六王传》记载:
(东平王)后年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上以问大将军王凤。对曰:“臣闻诸侯朝聘,考文章,正法度,非礼不言。今东平王幸得来朝,不思制节谨度,以防危失,而求诸书,非朝聘之义也。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不许之辞宜曰:‘《五经》圣人所制,万事靡不毕载。王审乐道,傅相皆儒者,旦夕讲诵,足以正身虞意。夫小辩破义,小道不通,致远恐泥,皆不足以留意。诸益于经术者,不爱于王。’”对奏,天子如凤言,遂不与。
西汉成帝时,皇帝的叔父、东平思王刘宇申请阅读诸子书和《史记》,成帝询问大将军王凤的意见,王凤说:“诸子书非谬圣人,不合儒家经典之义;《史记》里有不少权谋变诈,还记载了天文、地理、灾异等只应由朝廷掌握的知识。因此,这两种书都不宜赐给诸侯王,以免把他们教坏。”于是,汉成帝便拒绝了东平王的申请,理由是:儒家经典的内容已经无所不包,没必要再读其他书了啊,读多了反倒会远离正统之道。
这段史实说明,西汉后期,朝廷已将《史记》完全排斥在正统思想之外,认为它是一部偏离儒家经典、充满纵横权谋,并且会把人教坏的不良读物。这样的看法,在两汉知识界,也引起了广泛共鸣。譬如,西汉学者扬雄谴责《史记》“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汉书·扬雄传》),《汉书》著者班彪、班固父子认为《史记》不能“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后汉书·班彪列传》),东汉学者范升则上书指出“《太史公》违戾五经,谬孔子言”(《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
两汉之际,似乎只有篡汉自立的新朝皇帝王莽对《史记》表现出特别的好感。《汉书·司马迁传》云:“至王莽时,求封迁后,为史通子。”王莽花费力气,找出司马迁的后人,并加封他“史通子”的爵位,可见对《史记》相当重视。不过,王莽这样做,倒不是有意为司马迁翻案,而是他看中《史记》里有些批判西汉政治的内容,正好可以作为攻击汉朝的武器。也就是说,王莽对《史记》的认识与班彪父子并无本质区别,只是反其道而利用之。结果,一旦王莽倒台,东汉建立,局面便又完全颠倒过来,越是王莽推崇的东西,当然就越要打压,因为《史记》曾经被王莽利用过,所以东汉皇帝看这部书就更不顺眼了。
洛阳孟津油坊村出土的东汉石辟邪
这种“不顺眼”深刻地体现在东汉明帝与班固的一次对话中。
永平十七年,臣与贾逵、傅毅、杜矩、展隆、郗萌等,召诣云龙门,小黄门赵宣持《秦始皇帝本纪》问臣等曰:“太史迁下赞语中,宁有非耶?”臣对:“此赞贾谊《过秦篇》云:‘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宜绝也。’此言非是。”即召臣入,问:“闻此论非邪?将见问意开寤邪?”臣具对素闻知状。诏因曰:“司马迁著书,成一家之言,扬名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司马相如污行无节,但有浮华之辞,不周于用。至于疾病而遗忠,主上求取其书,竟得颂述功德,言封禅事,忠臣效也。至是贤迁远矣。”(班固《典引》)
永平十七年,汉明帝召见班固等人,突然提出一个问题:《史记·秦始皇本纪》里,司马迁的赞语有没有错误?汉明帝这个问题颇有深意,如果看过《史记·秦始皇本纪》,我们就会知道,这篇本纪的赞语其实是司马迁抄录贾谊《过秦论》而成,就算其中有错,也是贾谊《过秦论》的错,为什么一定要归咎于司马迁?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没错,汉明帝就是存心找茬。他非要让班固等人说出司马迁错在哪里,于是班固回答:司马迁错就错在“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宜绝也”这句话。这个答案正中汉明帝下怀,于是他将班固叫到跟前,问他:你是以前就听说过司马迁这里有错呢,还是因为我提问才忽然悟出来的呢?班固很乖巧,连忙说自己很早就知道司马迁的错误了。汉明帝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下诏说:司马迁怀恨汉武帝,微文刺讥,贬损当世,不是个好臣子;相比之下,西汉文人司马相如虽然只会舞文弄墨,但至死都在为皇帝歌功颂德,这也算是个忠臣,比司马迁强多了。
汉明帝下诏给司马迁定了性,使《史记》这部书从此蒙上了“谤书”——“诽谤朝廷之书”的恶名。话说回来,《秦始皇本纪》赞语里“向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宜绝也”这句话到底有什么错?为什么汉明帝对这句话特别敏感?
贾谊和司马迁都认为,秦朝之所以灭亡,是因为不施仁义,末代君主子婴即使以平庸之才能、得平庸之辅佐,只要能改变先前的暴政,仍然可以保住社稷。言外之意,秦亡汉兴,乃是由于人谋不当,如果人谋得当,秦朝还会延续下去。这种说法汉明帝当然不爱听,因为,在汉朝统治者看来,秦亡汉兴是天命所归,怎么能说秦朝还有回旋的余地呢?
贾谊《过秦论》毕竟是单纯地批评秦朝,但司马迁在太平鼎盛的汉武帝时期忽然想起引用这篇文章,在汉明帝看来,就是别有用心。这难道不是借秦讽汉吗?司马迁这篇赞语,以及他对西汉政治的非议,是不是给西汉的灭亡埋下了一个伏笔?按照司马迁“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的理论,西汉还算不算是受天命?既然受天命,为什么又会遭逢王莽之乱?
如何解释和评价西汉的灭亡,是摆在东汉统治者面前的重大课题,而汉明帝问班固对秦朝的看法,实际上是要问他对西汉的看法。明帝显然对《史记》中涉及西汉史的部分很有意见,希望有人以宣扬天命、维护汉统的角度重新写一部西汉历史,而这一重任,就落在了正确回答他提问的班固身上。
汉明帝授意班固撰成《汉书》,最终目的恐怕是以《汉书》替代《史记》。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他的继承人汉章帝索性开始组织人手删削《史记》。据《后汉书·杨李翟应霍爰徐列传》记载,章帝时,校书郎杨终“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余万言”。《史记》一共“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史记·太史公自序》),而杨终将其删为“十余万字”,可见删削力度之大。幸亏这个“删节本”对后世影响不大,也没能取代原著,否则我们今天就只能看到仅剩五分之一的《史记》了。
直到东汉末年,《史记》仍然承担着“谤书”的骂名,在《后汉书·蔡邕列传》中有所记载。
及卓被诛,邕在司徒王允坐,殊不意言之而叹,有动于色。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邕陈辞谢,乞黥首刖足,继成汉史。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马日驰往谓允曰:“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乃失人望乎?”允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
由蔡邕等人书写的东汉熹平石经(残石)
董卓篡汉被诛后,大家都拍手称快,只有学者蔡邕因为曾受过董卓恩惠而面露悲伤。司徒王允见状,斥责他不顾大节、与董卓为伍,命人将其治罪。蔡邕平时研究汉史,收藏了许多资料,于是祈求王允不要杀他,让他写成后汉史书。其他大臣也来说情,谁知如此一来,更惹怒了王允,他说:“当年汉武帝不杀司马迁,才让司马迁有机会在《史记》里写了他的坏话;现在我们不杀蔡邕,难道还等着将来在史书中被他非议吗?”
终汉之世,从“禁书”到“谤书”,《史记》可谓命运多舛。然而,就是这样一部书,竟艰难而顽强地流传下来了,历尽千载,延绵不绝。如果说《史记》的成书是一个奇迹,那么,《史记》的流传也是一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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