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的外孙杨恽公布《史记》后,引起了许多学者的关注,就如同时下当红的影视作品出品续集一样,西汉成帝以后,文化界出现了各家续写《史记》的盛况。所谓续《史记》,就是接着《史记》的时间断限,把汉武帝以后的史实续写出来。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史通·古今正史》云:
《史记》所书,年止汉武,太初已后,阙而不录。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
刘向、刘歆是汉高祖刘邦异母弟楚元王刘交的后代,父子俩都是西汉后期著名学者,奉命领校秘书,广泛收集前代史料轶事,在目录学和文学上都有很高造诣。据《汉书·艺文志》记载,刘向、刘歆父子都著有“续《太史公》书”,可惜今天已经散佚不存。现代学者经过仔细考证,认为刘向的“续《太史公》书”里至少应该包括西汉名臣赵汉广、尹翁归、韩延寿三人的传记以及《匈奴列传》。《汉书·司马迁传》说:“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刘向、刘歆父子之所以续作《史记》,应当是出于对《史记》的推崇。
冯商其人,史书无传,他大约是汉成帝时的学者,奉皇帝之命,续作《太史公》十余篇,《汉书·艺文志》三国韦昭注释说:“冯商受诏续《太史公》十余篇。”不过《汉书·艺文志》只著录了七篇。篇幅虽然不多,但其他人续《史记》都是出于个人喜好、自发进行的,《史通》谓之“好事”,而冯商续《史记》则是皇帝亲自指定的,意义又不一般,说明当时就连朝廷也对《史记》这部书非常重视。
扬雄博览群书,长于辞赋,是与司马相如齐名的西汉文学家。东汉学者王充在《论衡·须颂》中提到:“司马子长纪黄帝以至孝武,扬子云录宣帝以至哀、平。”司马迁字子长,扬雄字子云。按照王充的说法,扬雄续《史记》的内容,就是从汉宣帝到汉哀帝、汉平帝这段历史。按照上文的说法,扬雄和刘向一样推崇《史记》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不过,他对《史记》的态度,不单有褒扬,也有贬抑:“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汉书·扬雄传》)意思是说,《史记》在价值判断上没有和圣人完全保持一致,有悖于儒家经典的教义,是很不妥当的。所以我们认为,扬雄续写《史记》,不只是补充史实,恐怕也有在思想上纠正原著的目的。
扬雄画像
史岑,《后汉书·文苑列传》称:“王莽末,沛国史岑子孝,亦以文章显。”说明他是一位两汉之交的文学家。但他如何续写《史记》的情况,今已不为人知。
晋冯、段肃二人之名见于《汉书》,金丹之名见于《后汉书》,冯衍在《后汉书》中有传。这四位都是王莽末到东汉初的文人、学者。至于卫衡、梁审、肆仁、韦融、萧奋、刘恂几人则生平不详,更不可考其续作《史记》的情况。
《史通》一口气列举了十六位续写《史记》的学者,已经不算少了,然而,事实上,续作《史记》的人还不止这些。
司马迁的外孙杨恽是《史记》流传过程中的重要角色,同时他也是《史记》的续作者之一。《汉书·司马迁传》说:“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汉书·公孙刘田王杨蔡陈郑传》说:“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祖述其书”和“颇为《春秋》”都是续撰史书的意思,所以说,第一个续写《史记》的人其实就是杨恽。有学者研究认为,杨恽续撰的部分内容,至今还保留在《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中。
另一位著名的《史记》续作者是班固的父亲班彪。《后汉书·班彪列传》说:
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
班彪不但续撰了《史记》,还专门写了一篇文章评价太史公:
……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然善述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诚令迁依《五经》之法言,同圣人之是非,意亦庶几矣。(《后汉书·班彪列传》)
班彪说:司马迁记载了汉朝开国直至汉武帝的历史,这是《史记》的功绩。至于采取经传典籍、搜罗百家材料,则有很多粗疏简略之处,不够真实详细。司马迁以多闻广载见长,论议肤浅而不笃实。他讨论学术推崇黄帝、老子,而轻视儒家五经;写《货殖列传》,是轻仁义而羞贫贱;写《游侠列传》,是轻视那些真正节烈的人,而推崇在世俗中建功立业之士。司马迁犯了大忌,有伤正道,所以遭到宫刑。不过,他的确善于叙述事理,笔法文质相称,不愧为良史之才。如果他能遵照五经之言,符合圣人的是非标准,那就差不多了。
班彪的观点是继承扬雄而来,他肯定了《史记》的文笔,却否定了《史记》的思想,说《史记》呈现的价值观有违儒家礼教。班彪说的对不对呢?实际上,在前面的“思想篇”里,我们已经讨论过,司马迁的思想还是以儒家为主的。那么,为什么班彪却说他站在儒家的对立面?这既不是司马迁没有遵循五经,也不是班彪故意吹毛求疵,而是从司马迁到班彪的这一个世纪里,“儒家”本身发生了变化。司马迁的时代,汉武帝“独尊儒术”不久,儒家的地位虽然高于诸子百家,却没有取代诸子百家,所谓“儒家思想”内部也是融合、杂糅的。而到西汉后期,儒家地位益发上升,越来越纯洁化,越来越具有排他性,成为官方唯一的意识形态。后来班彪站在这个纯洁化、礼教化的“儒家”立场上,反观一百年前司马迁所认定的那个杂糅的、尚未定型的“儒家”,当然就会觉得,司马迁的“儒家”怎么能算是儒家呢?班彪正是抱着“纠偏”的态度撰写了《史记》的续书,后来这一观念又被他的儿子班固带入到《汉书》的编著中。
总结起来,《史记》的续作者们动机不一,有人续写《史记》是出于对太史公的敬仰,有人续写《史记》则是出于对太史公的不满。然而,无论对《史记》推崇还是批评,西汉后期的文人学者们早已跳出了司马迁“成一家之言”的独立框架,把《史记》演绎成一部可续可补的“开放型”著作。先秦时期,由于著述意识相对薄弱,书籍被增补的情况也极为常见;但若从历时顺序上和叙事层面上增补一部著作,西汉后期出现的续写《史记》的风潮不能不说是一个独特的文化现象。如果头脑里毫无史学概念,这种续写历史的自觉行动想必是不可能发生的,而如果没有这些《史记》续书的激励和促进,作为后代史书模板的《汉书》也不可能成型。从这个意义上说,太史公撰写《史记》时虽然没有明确的史学意识,但正因为《史记》的出现,才开启了中国史学的发展,启蒙了两千年演绎古今的蔚为大观。
汉长安城南郊辟雍复原图(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汉长安城工作队.《汉长安城遗址研究》,科学出版社,2006年)
《史记》这些续书,早已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今天我们都看不到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或许,就像影视作品或小说的续集总不像原著那样受欢迎吧,《史记》的续书当然无法和《史记》本身相提并论。正如《后汉书·班彪列传》所云:“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另一个原因是,《史记》续书普遍记录了西汉后期的历史,而这部分内容很有可能被班固《汉书》直接吸收。如果一定要追问这些《史记》续书都到哪里去了,那么,笔者想告诉大家的是,它们就像“盐入水”一样融化在《汉书》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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