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僖公二十八年）
背景僖公二十七年（前633），楚围宋，宋向晋求救。次年（前632），晋文公用狐偃计，伐曹释宋围（见《晋文公伐曹》）。曹破，但楚并未撤宋围，宋再次向晋国求救。
宋人使门尹般如晋师告急[1]。公曰：“宋人告急，舍之则绝，告楚不许[2]。我欲战矣，齐、秦未可，［一］若之何？”先轸曰[3]：“使宋舍我而赂齐、秦，藉之告楚。我执曹君，而分曹、卫之田以赐宋人。楚爱曹、卫，必不许也。喜赂怒顽，能无战乎？”公说[4]，执曹伯，分曹、卫之田以畀宋人[5]。
［一］竹添光鸿：带出秦人，宜著眼。盖晋本救宋，宋以师从不待言，而秦之合于晋不可略也。
楚子入居于申[6]，使申叔去谷[7]，使子玉去宋[8]，曰：“无从晋师。晋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9]，尽知之矣。天假之年，［二］而除其害。天之所置，其可废乎？《军志》曰：‘允当则归[10]。’又曰：‘知难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敌。’［三］此三志者，晋之谓矣。”
子玉使伯棼请战，曰：“非敢必有功也，愿以间执谗慝之口[11]。”王怒，［四］少与之师，唯西广、东宫与若敖之六卒实从之[12]。
子玉使宛春告于晋师曰：“请复卫侯而封曹，臣亦释宋之围。”子犯曰[13]：“子玉无礼哉！君取一，臣取二，不可失矣。”先轸曰：“子与之。定人之谓礼，楚一言而定三国，我一言而亡之。我则无礼，何以战乎？不许楚言，是弃宋也。救而弃之，谓诸侯何？楚有三施，我有三怨，怨仇已多，将何以战？不如私许复曹、卫以携之[14]，［五］执宛春以怒楚，既战而后图之。”公说，乃拘宛春于卫[15]，且私许复曹、卫。曹、卫告绝于楚。
［二］竹添光鸿：受“在外十九年”，言其保身于奔窜中也。
［三］竹添光鸿：允当，与己敌者；知难，强于己者；有德，是不可敌者。
［四］竹添光鸿：上“公说”，是君能从臣；此“王怒”，是臣不从君。成败之机决矣。
［五］魏禧：假道于卫以伐曹，弗许，而伐卫，因借伐曹、卫以挑楚，分曹、卫以怒楚，许复曹卫以携楚，只将一曹、卫，操纵楚人如弄丸。
子玉怒，从晋师。晋师退。军吏曰：“以君辟臣[16]，辱也。且楚师老矣[17]，何故退？”子犯曰：“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微楚之惠不及此[18]，退三舍辟之[19]，所以报也[20]。背惠食言，以亢其仇[21]，我曲楚直。其众素饱[22]，不可谓老。我退而楚还，我将何求？若其不还，君退臣犯，曲在彼矣。”退三舍。楚众欲止，子玉不可。
夏四月戊辰[23]，晋侯、宋公、齐国归父、崔夭、秦小子慭次于城濮[24]。楚师背酅而舍[25]，晋侯患之。［六］听舆人之诵曰[26]：“原田每每[27]，舍其旧而新是谋[28]。”公疑焉。［七］子犯曰：“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29]，必无害也。”公曰：“若楚惠何？”栾贞子曰[30]：“汉阳诸姬[31]，楚实尽之[32]，思小惠而忘大耻，不如战也。”晋侯梦与楚子搏[33]，楚子伏己而盬其脑[34]，是以惧。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
子玉使斗勃请战[35]，曰：“请与君之士戏[36]，君冯轼而观之[37]，得臣与寓目焉[38]。”晋侯使栾枝对曰[39]：“寡君闻命矣。楚君之惠，未之敢忘，是以在此。为大夫退[40]，其敢当君乎？既不获命矣，敢烦大夫，谓二三子，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将见[41]。”
［六］竹添光鸿：将战，又作数折，见胜楚之难。篇中“患”字、“疑”字、“惧”字，层层点出。
［七］竹添光鸿：此篇节节逼出《经》一“战”字。自围曹至分曹田，写得尽情，势在必战。忽楚子命去宋则不战，于事为变更不测，于文为急来缓受。忽接子玉请战楚子与之师，是亦必战矣，而晋师忽退，则又不战。至子玉不可，四国会师，又必战无疑也，而晋侯胆怯，又生如许迟疑，然后以诘朝相见决战，千山万壑忽断忽续，真奇观也。
晋车七百乘，韅、靷、鞅、靽[42]。晋侯登有莘之虚以观师[43]，曰：“少长有礼，其可用也。”遂伐其木，以益其兵[44]。
己巳[45]，晋师陈于莘北[46]，胥臣以下军之佐当陈、蔡。子玉以若敖之六卒将中军，曰：“今日必无晋矣。”子西将左，子上将右[47]。胥臣蒙马以虎皮，先犯陈、蔡。陈、蔡奔，楚右师溃。狐毛设二旆而退之[48]。栾枝使舆曳柴而伪遁[49]，楚师驰之。原轸、郤溱以中军公族横击之[50]。狐毛、狐偃以上军夹攻子西[51]，楚左师溃。楚师败绩。子玉收其卒而止，故不败。
晋师三日馆谷[52]，及癸酉而还[53]。甲午，至于衡雍[54]，作王宫于践土[55]。
乡役之三月[56]，郑伯如楚致其师[57]。为楚师既败而惧，使子人九行成于晋[58]。晋栾枝入盟郑伯[59]。［八］
［八］方苞：正叙晋之得郑，因追叙郑之从楚，与鲁卫曹之从楚相映，且为郑伯傅王张本，而郑致楚师又城濮之师所以合也。
五月丙午[60]，晋侯及郑伯盟于衡雍。丁未[61]，献楚俘于王，驷介百乘[62]，徒兵千[63]。郑伯傅王[64]，用平礼也[65]。己酉[66]，王享醴[67]，命晋侯宥[68]。王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晋侯为侯伯[69]，赐之大辂之服[70]，戎辂之服[71]，彤弓一[72]，彤矢百，玈弓矢千[73]，秬鬯一卣[74]，虎贲三百人[75]。曰：“王谓叔父[76]，敬服王命，以绥四国[77]，纠逖王慝[78]。”晋侯三辞，从命。曰：“重耳敢再拜稽首[79]，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80]。”受策以出，出入三觐。［九］
卫侯闻楚师败，惧，出奔楚，遂适陈，使元咺奉叔武以受盟。癸亥[81]，王子虎盟诸侯于王庭，要言曰[82]：“皆奖王室[83]，无相害也。有渝此盟[84]，明神殛之[85]，俾队其师[86]，无克祚国[87]，及而玄孙，无有老幼[88]。”君子谓是盟也信，谓晋于是役也能以德攻。
［九］竹添光鸿：出入犹前后也。《史记》仓公传使服药出入二十日，又曰：“出入五六日，疾已。”其义可见。献楚俘，一觐也。王享，二觐也。受命之后又当入谢，三觐也。
初，楚子玉自为琼弁玉缨[89]，未之服也[90]。先战[91]，梦河神谓己曰：“畀余，余赐女孟诸之麋[92]。”弗致也。大心与子西使荣黄谏[93]，弗听。荣季曰[94]：“死而利国，犹或为之，况琼玉乎？是粪土也，而可以济师[95]，将何爱焉？”弗听。出，告二子曰：“非神败令尹[96]，令尹其不勤民，实自败也。”既败，［十］王使谓之曰：“大夫若入，其若申、息之老何[97]？”子西、孙伯曰[98]：“得臣将死，二臣止之曰：‘君其将以为戮。’”及连谷而死[99]。
晋侯闻之而后喜可知也，［十一］曰：“莫余毒也已[100]！蒍吕臣实为令尹，奉己而已，不在民矣。”
后语《左传·僖公二十八年》稍后载：“城濮之战，晋中军风于泽（在水泽处遇到大风），亡大旆（中军大旗）之（和）左旃（左门之旗）。祁瞒（晋大夫）奸命（违令），司马杀之，以徇于诸侯，使茅茷代之。师还。壬午，济河（渡过黄河）。舟之侨先归，士会摄右（代舟之侨为戎右）。秋七月丙申，振旅（凯旋），恺（奏恺乐）以入于晋。献俘授馘，饮至（祭告宗庙，饮酒庆祝）大赏（遍赏有功者），征会（征召诸侯会盟）讨贰（讨伐二心者）。杀舟之侨以徇于国，民于是大服。君子谓：‘文公其能刑矣，三罪（杀颠颉、祁瞒、舟之侨）而民服。《诗》云：“惠此中国，以绥四方。”不失赏刑之谓也。’”
［十］方苞：子玉战前之事，与楚子战后之命，遥不相及，止用“既败”二字，直接荣季“实自败”语，浑然无迹。
［十一］竹添光鸿：造语如是，而文公之畏子玉者，大可见矣。
【注释】
[1]门尹般：门尹是掌门官，般是其名。如：往。
[2]告楚不许：请楚撤兵，楚不答应。
[3]先轸：晋中军主帅。
[4]说：同“悦”，下同。
[5]畀：音bì，给。
[6]楚子：楚成王。入：进入本国，回到本国。申：原为诸侯国名，在今河南南阳，后被楚灭。
[7]申叔：申公叔侯，楚国大夫。去：离开。谷：齐地名，在今山东东阿，两年前被楚军占领。
[8]子玉：楚国令尹。
[9]情伪：真伪。
[10]允当：彼此军力相敌，无必胜把握。
[11]以：以之，即借此机会。间执：堵塞。谗慝：说人坏话，慝：音tè。一年前蒍贾曾批评子玉。
[12]西广：楚军的建制。东宫：太子的宫甲。若敖：子玉族人。六卒：一百八十乘（一卒三十乘）。
[13]子犯：即狐偃，晋上军佐。
[14]携：离间。
[15]乃拘宛春于卫：晋师伐曹后未返国，此时在卫。
[16]辟：同“避”。下同。
[17]老：疲惫。楚军在外已近半年。
[18]微：无。不及此：重耳不能立为君。
[19]三舍：九十里。一舍是三十里。
[20]所以报也：晋文公重耳流亡途径楚国时，曾向楚王保证，晋楚若治兵，其辟君三舍。
[21]亢：捍卫。仇：指宋国。
[22]饱：士气饱满。
[23]戊辰：初一。
[24]国归父、崔夭：皆齐国大夫。小子慭：秦穆公之子，名慭。慭：音yìn。次：驻扎。城濮：卫地名，在今河南范县南。
[25]酅：音xī，丘陵险阻地。舍：驻扎。
[26]舆人：众人。
[27]原田每每：原野之田，植物长得很茂盛。每每：茂盛貌。
[28]舍其旧而新是谋：舍弃旧的，寻求新的。
[29]表里山河：指晋国外有河，内有山，可以作为护卫。
[30]栾贞子：晋下军主帅。
[31]汉阳：汉水北岸。水之北曰阳。诸姬：诸姬姓诸侯国。
[32]楚实尽之：被楚国消灭殆尽。
[33]搏：格斗。此梦作于戊辰前。
[34]伏己：伏在自己身上。盬：音gǔ，咀嚼。
[35]斗勃：楚右军帅。
[36]戏：角力。
[37]冯：同“凭”，靠。轼：车前横木。
[38]得臣：子玉之名。寓目：借机一睹。
[39]栾枝：即晋下军主帅栾贞子，与楚斗勃（右军帅）地位对等。
[40]为大夫退：为子玉而退避三舍。大夫指子玉。下同。
[41]诘朝：明日早晨。
[42]韅：音xiǎn。靷：音yǐn。鞅：音yǎng。靽：音bàn。皆为马身上的皮革装束，在背曰韅，在胸曰靷，在腹曰鞅，在后曰靽。此句表示晋军容整齐。
[43]莘：古国名，今位置不详。虚：同“墟”，旧居。
[44]益：增加。兵：兵器。
[45]己巳：初二。
[46]陈：同“阵”，布阵。
[47]子上：即斗勃。
[48]狐毛：晋上军主帅。旆：大旗。退之：后退以诱敌。
[49]曳柴：拖着木柴。伪遁：假装逃跑。
[50]原轸：即先轸。公族：晋文公所率领的军队。
[51]狐偃：即子犯，狐毛弟。
[52]馆：舍止，即住楚军营房。谷：吃楚军留下的粮食。
[53]癸酉：初六。
[54]甲午：二十七日。衡雍：郑地名，在今河南原阳西。
[55]王：周襄王。践土：郑地名，在今河南原阳西南。
[56]乡：同“向”，之前。役：指城濮战役。乡役：即城濮之战前。
[57]郑伯：郑文公。致其师：许诺将其军队交楚使用。
[58]子人九：郑国大夫，子人是字，九是名。行成：请议和约。
[59]入：指进入郑国。
[60]丙午：初九。
[61]丁未：初十。
[62]驷介：披甲驷马。百乘：四百匹。乘：音shèng。
[63]徒兵：步兵。
[64]傅：相，辅佐。
[65]用平礼也：用当初周平王享晋文侯仇的礼节享晋文公重耳。
[66]己酉：十二日。
[67]享：盛礼款待。醴：甜酒。享醴即用甜酒盛礼款待。
[68]宥：同“侑”，音yòu，互相敬酒。
[69]策命：以策书命令。侯伯：诸侯之长。
[70]大辂：天子之车。辂：音lù。之服：与之相配的服饰。
[71]戎辂：戎车。
[72]彤：红色。
[73]玈弓矢千：玈弓十，玈矢千。玈：音lú，黑色。
[74]秬：音jù，黑小米。鬯：音chàng，用黑小米酿成的香酒。卣：音yǒu，盛酒器。
[75]虎贲：勇猛之士。
[76]叔父：天子对同姓诸侯的称呼，这里指晋文公。
[77]绥：安抚。四国：四方诸侯。
[78]纠：纠察，监察。逖：疏远。慝：音tè，邪恶。王慝：有害于王者。
[79]稽首：叩首至地。稽：音qǐ。
[80]丕：大。显：明。休：赏赐。命：策命。
[81]癸亥：五月二十六日。
[82]要言：约言。要：音yāo。
[83]奖：协助。
[84]渝：违背。
[85]殛：音jí，诛杀。
[86]俾：使。队：同“坠”，颠覆。
[87]克：能。祚国：享国。
[88]无有老幼：无论老少（都要被诛）。
[89]琼弁：用玉装饰的马冠。玉缨：用玉装饰的马鞅。
[90]未之服也：未用过。服：用。
[91]先战：作战之前。
[92]女：同“汝”。孟诸：宋地名，在今河南商丘东北。麋：同“湄”，水草交界之处。
[93]大心：子玉儿子。
[94]荣季：即荣黄，黄是名，季是字。
[95]济：帮助。
[96]令尹：即子玉。
[97]其若申、息之老何：何言以对申、息父老。申、息子弟多随子玉而死。
[98]孙伯：即子玉之子大心。
[99]及：到了。连谷：地名，在楚国境内，今位置不详。子玉未得楚王赦命，故自尽而死。
[100]莫余毒也已：没有害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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