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襄公三十一年）
背景晋国是大国，是盟主，与其结盟的国家须按期纳贡。襄公三十一年（前542），子产陪同郑简公前往晋国朝贡。
公薨之月[1]，子产相郑伯以如晋[2]，晋侯以我丧故[3]，未之见也。［一］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4]。
［一］竹添光鸿：将见而姑且徐徐之辞也，以起子产之坏墙。
士文伯让之[5]，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6]，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7]？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8]，高其闬闳[9]，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10]。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11]，其若异客何[12]？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13]，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14]？寡君使匄请命[15]。”对曰：“以敝邑褊小[16]，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17]。［二］逢执事之不闲[18]，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三］不敢输币[19]，亦不敢暴露[20]。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21]，非荐陈之[22]，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蠧[23]，以重敝邑之罪[24]。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25]，宫室卑庳[26]，无观台榭[27]，以崇大诸侯之馆[28]。馆如公寝[29]，库厩缮修[30]。司空以时平易道路[31]，圬人以时塓馆宫室[32]。诸侯宾至，甸设庭燎[33]，仆人巡宫[34]，车马有所[35]，宾从有代[36]，巾车脂辖[37]，隶人牧圉[38]，各瞻其事[39]，百官之属，各展其物[40]。［四］公不留宾[41]，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42]，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43]。宾至如归，无宁菑患[44]？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45]，而诸侯舍于隶人[46]。［五］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47]。［六］盗贼公行[48]，而天厉不戒[49]。［七］宾见无时，命不可知[50]。若又勿坏[51]，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以命之[52]？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53]。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54]？”
［二］竹添光鸿：先责晋苛求，此是宾意。
［三］竹添光鸿：次责晋怠慢，此是主意。晋不以朝见之期命郑，此子产之所以坏垣纳车马也。
［四］竹添光鸿：“宾至”以下至此，语气少歇。又至“恤其不足”少歇。
文伯复命[55]，赵文子曰[56]：“信[57]。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58]，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
晋侯见郑伯，有加礼[59]，厚其宴好而归之[60]。乃筑诸侯之馆。
叔向曰[61]：“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62]！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63]？《诗》曰：‘辞之辑矣[64]，民之协矣[65]。辞之绎矣[66]，民之莫矣[67]。’其知之矣[68]。”
［五］竹添光鸿：此句应文公之“宫室卑庳无观台榭”。
［六］竹添光鸿：此句应文公“崇大诸侯之馆”。
［七］竹添光鸿：此二句应上寇贼菑患。
后语竹添光鸿评曰：“此子产得政后，交邻出手第一事也。紧抱（紧扣）未见（晋侯未见），详剖坏垣（子产坏垣），义正而不阿，词强而不激，以之折服晋国，悚动诸侯，外交作用，已见一班矣。”（《左氏会笺》）
【注释】
[1]公：鲁襄公。薨之月：襄公逝世于六月。
[2]相：辅佐。郑伯：郑简公。如：往。
[3]晋侯：晋平公。我丧：鲁国丧。
[4]坏：毁坏，拆除。馆：客馆，宾馆。垣：围墙。
[5]士文伯：晋国大夫。让：指责。
[6]以：由于。政刑：政令刑罚。修：整饬。
[7]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诸侯下属来向我国君朝聘（若遇寇盗）怎么办呢？辱：表敬副词。在：朝聘。
[8]完：修葺完善。所馆：所舍之馆。
[9]闬闳：音hànhóng，门。
[10]无忧客使：不使宾客因为盗贼而忧虑。
[11]戒：警戒（寇盗）。
[12]若异客何：即异客若何，别国的宾客怎么办。
[13]缮完葺墙：修葺完善墙垣。
[14]共命：供给所需。共同“供”。
[15]匄：士匄，即士文伯。请命：请问毁垣之命。
[16]褊小：狭小。褊：音biǎn。
[17]会时事：即朝贡。
[18]执事：身边的办事者，这是对对方的敬称，以示不敢直呼对方。不闲：无暇。
[19]输币：将礼物直接送入府库。币：礼物。
[20]暴露：露在外面，无所遮蔽。
[21]其输之句：若直接送入，则仅是贵君府库中的货物。
[22]荐陈：进宫并陈之于庭，表示恭敬庄重，即献见。
[23]燥湿之不时：时干时湿。朽蠧：腐朽虫蠧。
[24]重：加重。
[25]侨：公孙侨，即子产。文公：晋文公。
[26]卑庳：低下，不高。庳：音bì。
[27]无观台榭：没有用以观赏的台榭。台榭：建在台上的房屋。
[28]崇大诸侯之馆：把诸侯的客馆建得又高又大。
[29]馆如公寝：客馆犹如君主的宫寝。
[30]库厩：指客馆内的府库马厩。
[31]以时：按时。平易道路：修整道路，使道路平坦。
[32]圬人：泥工。圬：音wū。塓：音mì，用泥涂抹。
[33]甸：甸人，官名。燎：火把。
[34]仆人巡宫：仆人在周围巡逻。
[35]车马有所：车马有所处。
[36]宾从有代：由主人派出的侍者代替宾客的随从。
[37]巾车：掌管车辆的官员。脂辖：给车辖上油。
[38]隶人：隶仆。牧：饲养牲畜者。圉：圉人，养马者。
[39]各瞻其事：各视其所掌之事而供客之所需。
[40]各展其物：各展示其所掌之物以待客。
[41]留宾：使宾客滞留。
[42]事则巡之：有事则安抚之。巡：安抚。
[43]恤：抚恤救济。
[44]无宁：岂有。菑：同“灾”。
[45]铜鞮之宫：晋离宫。鞮：音dī。数里：延绵数里。
[46]诸侯舍于隶人：来进贡的诸侯与隶人同住一屋。
[47]不可逾越：有垣不可逾越。
[48]盗贼公行：盗贼明目张胆行凶。
[49]厉：同“疠”，疾疫。戒：戒备，防止。
[50]宾见无时，命不可知：意思是不知何时能见君。命：晋君接见之命。
[51]坏：毁坏拆除墙垣。
[52]敢请执事，将何以命之：请问对方，对我们将有什么指示。
[53]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鲁和晋同姓，与郑亦同姓，所以说鲁丧亦敝邑之忧。
[54]敢惮勤劳：岂敢畏惧辛劳，即不以修垣为劳苦。惮：畏惧。勤劳：辛勤劳苦，指修垣。
[55]复命：回去请命。
[56]赵文子：即赵武，晋中军将。
[57]信：信如子产言，确如子产所言。
[58]赢：接受，接待。
[59]加礼：礼加其数，即礼仪破格。
[60]厚其宴好：给郑伯的宴飨、赠送更丰厚。好：好货。
[61]叔向：晋大夫。
[62]辞：辞令，应对的言辞。已：止，舍弃。如是：如此。夫：句末语助词，无义。
[63]释：舍弃。
[64]辑：和睦。
[65]协：和协。
[66]绎：畅达。
[67]莫：安定。这四句诗出自《大雅·板》。
[68]其知之矣：子产通达此诗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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