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定公四年）
背景定公四年（前506），晋与十多国诸侯会于召陵，谋伐楚，沈国未参加。晋使蔡灭了沈，楚为此包围了蔡，吴乘机伐楚。
冬，蔡侯、吴子、唐侯伐楚[1]。舍舟于淮汭[2]，自豫章与楚夹汉[3]。左司马戌谓子常曰[4]：“子沿汉而与之上下[5]，我悉方城外以毁其舟[6]，［一］还塞大隧、直辕、冥阨[7]，子济汉而伐之[8]，我自后击之，必大败之。”既谋而行。武城黑谓子常曰[9]：“吴用木也[10]，我用革也，不可久也[11]。不如速战。”史皇谓子常[12]：“楚人恶子而好司马[13]，若司马毁吴舟于淮，塞城口而入[14]，是独克吴也。子必速战，不然不免[15]。”［二］乃济汉而陈[16]，自小别至于大别[17]。三战，子常知不可[18]，欲奔。史皇曰：“安，求其事[19]；难，而逃之，将何所入[20]？子必死之，初罪必尽说[21]。”
［一］竹添光鸿：一遏其前进，一断其归路，前后夹攻，此老谋深算也，违之宜其败也。
［二］魏禧：古今妒功害能，不恤国难，往往若此。
［三］竹添光鸿：夫槩后自立为王，盖追书。
十一月庚午[22]，二师陈于柏举[23]。阖庐之弟夫槩王，［三］晨请于阖庐曰：“楚瓦不仁[24]，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而后大师继之[25]，必克。”弗许。夫概王曰：“所谓‘臣义而行，不待命’者，其此之谓也[26]。今日我死，楚可入也[27]。”以其属五千，先击子常之卒。子常之卒奔，楚师乱，吴师大败之。子常奔郑。史皇以其乘广死[28]。吴从楚师，及清发[29]，将击之。夫概王曰：“困兽犹斗，况人乎？若知不免而致死[30]，必败我。若使先济者知免，后者慕之，蔑有斗心矣[31]，半济而后可击也。”从之。又败之。楚人为食[32]，吴人及之，奔。［四］食而从之，败诸雍澨[33]。五战，及郢[34]。
己卯[35]，楚子取其妹季芈畀我以出[36]，涉雎[37]。鍼尹固与王同舟[38]，王使执燧象以奔吴师[39]。
庚辰[40]，吴入郢，以班处宫[41]。子山处令尹之宫[42]，夫槩王欲攻之，惧而去之，夫概王入之。
左司马戌及息而还[43]，败吴师于雍澨，伤。初，司马臣阖庐[44]，故耻为禽焉[45]。谓其臣曰：“谁能免吾首[46]？”吴句卑曰：“臣贱，可乎？”司马曰：“我实失子[47]，可哉！”三战皆伤，曰：“吾不可用也已。”句卑布裳，刭而裹之[48]，藏其身[49]，而以其首免。［五］
［四］竹添光鸿：言吴人食楚人之食，食毕而遂追之，正见楚之连败穷蹙，吴之乘胜从容也。
［五］杜预：《传》言司马之忠壮。
楚子涉雎，济江，入于云中[50]。王寝，盗攻之，以戈击王，王孙由于以背受之[51]，中肩。王奔郧[52]，钟建负季羋以从[53]，由于徐苏而从[54]。郧公辛之弟怀将弑王[55]，曰：“平王杀吾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辛曰：“君讨臣，谁敢仇之？君命，天也，若死天命，将谁仇？《诗》曰：‘柔亦不茹[56]，刚亦不吐。不侮矜寡[57]，不畏强御[58]。’唯仁者能之。违强陵弱[59]，非勇也。乘人之约[60]，非仁也。灭宗废祀[61]，非孝也。动无令名[62]，非知也[63]。必犯是，余将杀女[64]。”斗辛与其弟巢以王奔随[65]。吴人从之，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66]，楚实尽之。天诱其衷[67]，致罚于楚，而君又窜之[68]。周室何罪？君若顾报周室，施及寡人[69]，以奖天衷[70]，君之惠也。汉阳之田[71]，君实有之。”楚子在公宫之北[72]，吴人在其南。［六］子期似王[73]，逃王，而己为王[74]，曰：“以我与之[75]，王必免。”随人卜与之[76]，不吉。乃辞吴曰：“以随之辟小而密迩于楚[77]，楚实存之[78]。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若难而弃之[79]，何以事君？执事之患[80]，不唯一人[81]。若鸠楚竟[82]，敢不听命？”吴人乃退。鑢金初宦于子期氏[83]，实与随人要言[84]。王使见[85]，辞，曰：“不敢以约为利[86]。”王割子期之心[87]，以与随人盟。
［六］竹添光鸿：在北在南，见势之危迫。
［七］竹添光鸿：苏武不以降胡绝李陵，申包胥不谏子胥之报楚，想见二人当日伤心处，令千古人堕泪。
初，伍员与申包胥友[88]。其亡也[89]，谓申包胥曰：“我必复楚国[90]。”申包胥曰：“勉之！子能复之，我必能兴之。”［七］及昭王在随，申包胥如秦乞师[91]，曰：“吴为封豕、长蛇[92]，以荐食上国[93]，虐始于楚[94]。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95]，使下臣告急，曰：‘夷德无厌[96]，若邻于君[97]，疆场之患也。逮吴之未定[98]，君其取分焉[99]。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100]。若以君灵抚之[101]，世以事君。’”秦伯使辞焉，曰：“寡人闻命矣。子姑就馆[102]，将图而告[103]。”对曰：“寡君越在草莽，未获所伏[104]，下臣何敢即安？”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105]。秦哀公为之赋《无衣》[106]，九顿首而坐，［八］秦师乃出。
［八］竹添光鸿：“坐”与上文“立”“依墙”映。
后语次年（前505），“申包胥以秦师至，秦子蒲、子虎帅车五百乘以救楚……大败夫概王于沂。吴人获薳射（楚大夫）于柏举，其子帅奔徒（楚散卒）以从子西，败吴师于军祥……九月，夫槩王归，自立（自立为王）也。以与王战而败，奔楚，为堂溪氏（改为堂溪氏）。吴师败楚师于雍澨，秦师又败吴师。吴师居麇，子期……焚之，而又战，吴师败。又战于公壻之溪，吴师大败，吴子乃归……楚子入于郢……王（楚子）赏斗辛、王孙由于、王孙圉、钟建、斗巢、申包胥、王孙贾、宋木、斗怀……申包胥曰：‘吾为君也，非为身也。君既定矣，又何求……’遂逃赏”（《左传·定公五年》）。
【注释】
[1]蔡侯：蔡昭侯。吴子：吴王阖庐。
[2]舍舟：住宿在船上（吴师驾船而来）。淮汭：淮水弯曲处。汭：音ruì。
[3]豫章：楚地名，今址不详。夹汉：夹着汉水对峙。
[4]左司马：楚官名。戌：沈尹戌。子常：楚令尹。
[5]子沿汉而与之上下：你沿着汉水上下不让吴军渡江。
[6]我悉方城外以毁其舟：我让方城山以外的人尽毁吴所舍舟。
[7]塞：堵塞。大隧、直辕、冥阨：三者皆险隘道口。
[8]济汉：渡过汉水。
[9]武城黑：楚武城大夫，名黑。
[10]吴用木也：吴之战车是木做的，外不包皮革。
[11]我用革也，不可久也：我方战车用皮革包裹，皮革遇雨水易散坏，故维持不久。
[12]史皇：楚大夫。
[13]恶子：厌恶你。好：喜欢。司马；即左司马沈尹戌。
[14]城口：即大隧、直辕、冥阨。
[15]不免：不免于祸难。
[16]陈：同“阵”，摆开阵势。
[17]小别、大别：皆山名。
[18]不可：不可胜吴。
[19]求其事：求其政事。
[20]将何所入：将入何国以安其身。
[21]说：同“脱”，解脱。
[22]庚午：十八日。
[23]二师：吴、楚师。柏举：楚地名，在今湖北麻城东。
[24]瓦：子常之名。
[25]大师：大部队。
[26]臣义而行，不待命：臣根据义而行动，不用等待君命。
[27]楚可入也：“可入楚也”的倒装句，意谓今日我若致死而战，则吴国军队可进入楚国都郢。
[28]史皇以其乘广死：史皇伪装子常，战死在子常兵车上。乘广：楚兵车。
[29]及：到。清发：水名，在今湖北安陆。
[30]若知不免而致死：楚师若知无法免祸而拼死一战。
[31]蔑有斗心矣：这样楚师就没有斗心了。蔑：无。
[32]楚人为食：先渡过何的楚人做饭吃。
[33]雍澨：楚地名，今址不详。澨：音shì。
[34]郢：楚国都，在今湖北荆州西北。
[35]己卯：二十七日。
[36]楚子：楚昭王。芈：音mí，姓。畀我：名。季是排行。
[37]雎：雎水，即今湖北之沮水。
[38]鍼尹：楚国官名，固是其名。
[39]王使执燧象以奔吴师：楚王使人将火把系在大象尾巴上，大象受火而奔向吴师。
[40]庚辰：二十八日。
[41]以班处宫：根据各人的班次尊卑入住相应等第的楚宫。
[42]子山：吴王之子。
[43]息：楚地名，在今河南息县西南。
[44]司马臣阖庐：左司马戌曾为阖庐之臣。
[45]耻为禽：耻于被阖庐所擒。禽同“擒”。
[46]谁能免吾首：谁能使我的尸首免入吴国之手。
[47]我实失子：意思是我不识子之贤而贱子。
[48]句卑布裳，刭而裹之：句卑展开下裳，割下司马之首而用下裳包裹之。
[49]藏其身：将司马之首藏在身上。
[50]入于云中：进入云梦泽。
[51]由于：王孙名。
[52]郧：音yún，楚地名，在今湖北安陆。
[53]钟建：楚乐工。负：背负。
[54]徐苏：慢慢苏醒。
[55]郧公辛：郧公斗姓，辛为其名。
[56]茹：食。
[57]矜：同“鳏”。
[58]强御：强暴，强敌。这几句诗出自《大雅·烝民》。
[59]违：避开。强：指昔日平王杀父之时。弱：指今日昭王遭难之时。
[60]约：受困。
[61]灭宗：弑楚王。废祀：绝己祀，因为弑君是要灭族的。
[62]令名：美名，好名。
[63]知：同“智”。
[64]必犯是，余将杀女：你一定要这样干，我就杀了你。女同“汝”。
[65]以王：带领楚王。随：诸侯国名，在今湖北随州南。
[66]周之子孙：指姬姓诸侯国。
[67]天诱其衷：上天被我衷心所感动。诱：感动。
[68]而君又窜之：楚君逃窜。
[69]施：音yì，延及，顾及。
[70]奖：助成。天衷：上天之心。
[71]汉阳之田：汉水北岸的楚地。
[72]公宫：随公宫。
[73]子期：楚昭王兄，公子结。似王：外貌与昭王相似。
[74]逃王，己为王：让楚王逃走，而自己扮作楚王。
[75]以我与之：把我交给吴国。
[76]卜与之：为把子期交给吴国而占卜。
[77]辟：同“僻”，偏僻。密迩：紧密靠近。
[78]楚实存之：是楚国使我们保存下来的。
[79]难：患难，有难。弃之：弃世盟。
[80]执事：身边的办事者，这是对对方的尊称，以示不敢直呼对方。
[81]不唯一人：不仅是楚昭王一人（而是楚众）。
[82]鸠：安辑，安抚。竟：同“境”。
[83]鑢金：子期家臣。
[84]实与随人要言：是鑢金与随人约言藏匿楚王。
[85]王使见：昭王使人召见鑢金。
[86]不敢以约为利：不敢因王之受困而图己之私利。
[87]王割子期之心：楚昭王割子期心前皮肤以取血。
[88]申包胥：楚大夫。
[89]其亡也：指昭公二十年（前522）伍员被迫奔吴。
[90]复：同“覆”，倾覆。
[91]如秦乞师：到秦国讨救兵。
[92]封：大。豕：猪。
[93]荐食：屡次吞食。上国：指中原一带的诸侯国。
[94]虐始于楚：吴肆虐从楚开始，次将及于秦。
[95]越：播越，流亡，颠沛。
[96]夷：指吴。德：本性。厌：满足。
[97]若邻于君：吴若灭楚，则将与君为邻。
[98]逮：及，乘。
[99]君其取分焉：君与吴取楚地共分之。
[100]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这样的话，则楚真的亡了，那就是你的土地了。
[101]若以君灵抚之：若靠君保佑而存恤楚国。
[102]姑：姑且。馆：客馆，宾馆。
[103]将图而告：商量后再告诉你。图：图谋，商量。
[104]未获所伏：未获窜伏之处。
[105]勺饮：一勺汤水，比喻很少的汤水。
[106]《无衣》：见《诗经·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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