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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时间:2023-01-0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纳兰容若,仿佛是一个注定为孤独而生的词人。但他却独爱雪在孤绝寒冷至极时绽放的样子,它无根无芽,却跳出尘世之外,不同于人世间那些娇弱秀美的花。不日,妻子临盆。他被取名为纳兰成德,小名冬郎。冬郎生得十分可爱,不出月,就能睁开眼睛,溜圆乌黑地注视着人们,极可人疼。正是元宵,本来应是月上黄昏灯花流影的时节,却发生了月食。

纳兰容若,仿佛是一个注定为孤独而生的词人。而他,一生都在诠释着这种孤独,如若诠释他的追求“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这首写雪的词,宛如他终生的写照,关山万里,雪凝结天与地,然而雪花轻浮飘荡、居无定所的模样,仿佛不该是君子所喜爱的。但他却独爱雪在孤绝寒冷至极时绽放的样子,它无根无芽,却跳出尘世之外,不同于人世间那些娇弱秀美的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纳兰容若《采桑子》

落笔成诗时,容若随同康熙帝巡视边疆。塞外风景异,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点点滴滴,都同他所熟悉的京城或江南大相径庭,词人的眼界与心胸,因此而大大开阔。然而,纵使是此时,他也不曾忘记萦绕在心怀的那个身影——谢娘,古人用来通称自己所爱慕女子的称呼。在雪中漂泊的旅途里,回忆渐次涌上心头,他想起她的温柔,从别后,忆相逢,已是千里之外。寒如泣血的月,随着沙风呼啸凄厉的胡笳声,大漠流沙,风雪走石,孤独的身影犹自徘徊,仿佛早已和周遭的悲凉融为一体。

而他终究会走向何方?是终点,抑或是起点?就让我们静静跟随,一探前尘,追寻遥远时光间,宛如传奇的那一刻。

顺治十一年,腊月十二,京城一个寒霜清澈的日子。凛冽的北风,并未摧残去帝都的繁华,天子脚下,依旧一片喧嚣。烟火人家,岁月飘零。年轻的公子走进京城里香火最为鼎盛的广源寺,眉目淡然,步履清逸,一抹骄傲萦绕发梢,就像是与生俱来的玉饰,令他从此与众不同。

香火迷烟染上眉眼,虔诚祈祷的香客如流水在身侧静静流淌,他依稀淡淡注视着前方,仿佛在等待着谁,一个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人。终于,那个人出现了,佛衣、白眉、如一尊被遗落在凡尘的佛。年轻公子终于露出一缕笑意,走上前去,合手行礼:“法璍大师。”

这是一位行事怪癖蹊跷的僧人。当然,也是一位佛法高深的大师。这使得他一开始成为广源寺主持时就受到了许多人的追捧,他们如追逐星月一样,涌入广源寺,请求他前去做法事,甚至只是为一个小物件开光做法,为此他们开出了极高的价码。面对这一切,法璍大师岿然不动,他不动声色地拒绝了一切请求,甚至告诉他们——佛祖早已死去,流转在人世间生生不息的不是佛祖万能的庇佑,只是一颗名曰佛法的种子,追寻佛法,倚仗他人的力量将会一无所获,唯有自己锲而不舍地寻找、努力、采撷,尘世的罪孽方会消除,苦海的无边方会浮现一叶舟楫。

这样的言论,并不能阻止凡夫俗子们对既有方式的惯用——天底下何止一个得道高僧。既然法璍大师不愿“帮助”他们,自然会有其他相对循规蹈矩的大师愿意伸出援手。他们很快抛弃了曾经执迷的大师,转而奔向另一场自以为的“救赎”,他们只需要一个轻而易举得只要付出一些金钱就可以抵达的场合,聆听、佩戴、虔诚或自以为虔诚地侍奉佛祖,大约这样,就能消弭所有原罪,获得永生幸福。

法璍大师的门,长久地对这些愚昧的人们合上了,时光洗去了对他犹豫怀疑的信徒,却留下了持久和意趣相投的朋友。这其中,便有一位纳兰氏的公子,彼时,他只是一位大内侍卫,大师却在这张年轻而文秀的脸上,看出了常人罕见的坚毅与沉静,他的人生,绝不会局限于一个小小的侍卫。大师如是想着,对这位公子,敞开了一扇偏僻的门。

今天,公子并不是来讨论佛法,也不是来同大师品茶论道的,他脸上淡淡的喜色出卖了他,他迫不及待地开口更是令大师会心一笑,几乎是急切地,他请求大师为家中即将诞生的孩子取一个名字。虽然他知道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符号,可他坚信名字也在冥冥之中,预示着一个人的一生。

面对初为人父的年轻人,大师的一言一句都深刻如佛偈:“明珠,你若是相信,那么一切便会是真实的,你须相信,终有一日你终究会成为一颗耀眼明珠,无人可直视你的光彩,你的夺目,将永远地镌刻在这个朝代的历史上。”

“而你的孩子,也将会用一生,来完成名字赋予他的使命。”

明珠若有所悟,他知道,他此行的请求大师已有答案。果然,法璍大师笑道:“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这句话自《易经》而出,你可知道它的意思?”

年轻人颔首,道:“虽然我不过是一介舞刀弄枪的侍卫,却也稍通文墨。这句话是乾卦里的内容,说的是君子之行。君子的一言一行,都是在成就自己的德行。而这些东西是外显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到听到的。”

听完年轻人的解释,法璍大师满意而赞许地说道:“好!极好!我想你的第一个孩子将会是一个男孩,他的名字,便叫作成德。”

“成德……纳兰成德……”明珠低声默念着这个名字,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这个孩子,将用他的一生去完成君子之定义。这个名字,他很喜欢。

不日,妻子临盆。诞下的果然是一个健康的男婴。他被取名为纳兰成德,小名冬郎。后来因太子出世,乳名保成而改作性德,未久,太子取名胤礽,性德依旧改回成德,然而一年的时光,已经让人们叫熟了性德,便也随之而去了。家中的大人们,却不常唤大名,总是叫他冬郎,冬郎。

冬郎生得十分可爱,不出月,就能睁开眼睛,溜圆乌黑地注视着人们,极可人疼。初为人父的明珠经历了迷蒙和喜悦之后,早已在心中默默做好了对孩子未来人生的规划,雏凤清于老凤声,他希望日后这孩子,能够超越自己,成为家族更有力的支柱。

这句诗,是唐代诗人李商隐写给外甥韩偓的,韩偓是当时名声在外的神童,一日,在李商隐的送别宴上,十岁的孩童登高作赋,为李商隐送行,四座皆为之震惊,李商隐亦是为韩偓少年早成的才华动容不已,他亦写诗与韩偓作答,其中便有一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而韩偓的小名,便叫冬郎。

明珠希望长子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个孩子,诚然完成了这个愿望,然而,他所完成的,却并非是明珠所寄托的。他更像是沿着唐代神童韩偓的方向,走向了一条这个家族所陌生和不解的道路。多年后,当他的朋友戏称明珠的犀利眼力来称赞他的诗词时,他不以为然地笑道,大约家父当时不曾想过那么多,叫作冬郎,无非是因为出生在冬天罢了。

此冬郎,同唐朝的冬郎却不无相似之处。他们都是年少显才名,恰好都在十岁的年纪,韩偓十岁一诗惊四座,流花飞柳于庭前,纳兰亦是在十岁时,写下一首月食诗,以此显露出他令人惊诧的才华。

康熙三年,正月十五。正是元宵,本来应是月上黄昏灯花流影的时节,却发生了月食。纳兰有感而作,写下了一首《上元月蚀》: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满城喧嚣,灯影簇簇,道路两旁都是密密的人影,染出一道狭长香径,千万家都在翘首以待,等着月色光华耀眼人间的那一刻,然而久久的等待后,等来的却是月光黯然,天地失色。大概是月宫中的嫦娥仙子看到人间如此热闹繁华,一时害羞,不愿打开明月之镜,所以用轻纱薄云,掩去一袭素衣芳华。

谁曾想到,这竟是一个十岁孩童写出来的诗。平仄,格律,均无出错。实际上,清朝时的字词发音同唐朝已有很大变化,想要写出一首严格的近体诗,必须熟记平仄音,甚至要通解唐代发音,在严密的格律规则中,作出这样一首精彩的诗,也难怪他年少便有才名流传于偌大京城。

多年后的元宵,京城再度发生月食,时年二十八岁的纳兰容若又写了一首词:《梅梢雪·元夜月蚀》:

星球映彻,一夜微退梅梢雪。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京城里彻夜灯火通明,温热得梅梢的积雪都微微消融。仙女紫姑正在同经久未见的友人把酒言欢,月宫里的嫦娥却回忆起了当初窃药长生一事,羞惭得不愿露出真容。月色被一层薄纱笼罩,元宵岂能无月,地上的人们踏歌击鼓而来,想要将吞噬月光的天狗驱逐,终于使得明月柔满,一袭清辉照耀大地。向来是天公心性风流,想要瞧一瞧那一弯如眉的月,因而特意令月食蒙住了月亮。

这首词作同十岁时写下的《上元月蚀》自然不能相提并论,此时的遣词和意境,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然而,当年《上元月蚀》的惊艳,依旧令那十岁孩童在生命开始的最初,便流光溢彩。

年幼的雏凤,已展露出惊人的光彩。仿佛早已命中注定了明珠当初那句话:他相信,名字亦是人生的一种预示。在他的长子身上,这句话宛如箴言。名字的纠缠,跟随了那个孩子一生一世。不论是成德,抑或是冬郎,都一如预言,在人生的每一寸光影里,悄然流动,宛然成形。而那两个名字,都不是他的朋友们,和后世的我们最为熟悉的名字。

朋友们都不时常叫他纳兰成德,也不像家人一样随意地唤他冬郎,往来信中款款展开,约莫都是一声:“容若。”

容若,他的字,亦是他的诗。纳兰容若,连在一处,便是一阕永驻秀词。山水清绝,风月萦怀,这四个字的名字,叫多少人念了一生,痛了一生,伤心了一生。看尽过客千帆,走遍漠北江南,依旧解不开心中一斛清愁。

或许当真是上苍预知在前,这四个字,分明都是再简单纯净不过的,合在一处,却洇开轻雾般的悲凉,轻淡的,柔婉的,苍白而诗意的,便如同,他的一生。

他是一方墨砚,在千万尺下深蕴的泥土里埋藏了多年,被采石人无意发现,挖掘,由雕刻师精心镌刻,置于宝匣,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柔润的光华,占据了每个人的心头。

身处繁华深处,一切都是最好的,衣是绫罗锦绣,食是珍馐佳肴,住是楼阁广厦,出门是千里良驹,这里的富贵不是烟云,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可以感知和触摸,也可以给人带来暂时的快活。短暂的快乐过去之后,便是难以挣扎的虚无和寂寞。在这里,清风不能愉悦地滑过心头,岁月不能圆润地流过紫竹林,突兀的气泡如流沙,总是抚不平、挥不散。锦绣罗帐中的贵公子,没有一日不感到惆怅和凄凉,唯一给予他慰藉的,是青玉案间一寸墨色和一叠宣纸。

唯有它们,才是这丹朱人生的真实依托。他叹了口气。他知道,当他如是思考时,命运之于他,便永是不得圆满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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