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伤春悲秋,自古以来,伤春的诗词数不胜数,杜牧写过“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东坡笔下有“花褪残红青杏小”,他们笔下的春意,孤凉,飘摇,如雁过江心,徒留一片涟漪的寂寞。而到了纳兰笔下,一切又有了新的味道。
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
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
——纳兰容若《采桑子》
纳兰的伤春,是冷清的,幽寂的,好比寡欢了一夜的梨花,蘸着春露的寒,委顿哀婉,一轩红影摇曳,剪碎了遍地欢情。
春日的清浅时光,他推开微湿的窗棂,清风迎面,吹来一袖的红粉香浓,其实再浓的春风也是慵懒的,用一个时节褪去凛冽,终究换来四个月的清婉娇柔。这样的春光,他似乎没有什么理由用来伤怀,就像生于锦绣家族的他,在世人眼中,完美到极致,便不应有任何负面情绪。
寻常的人们,又怎么会明白高处不胜寒的孤绝?又怎么能看到他心中的风景,也因心绪的起伏,随之愁肠百结。
容若记得,幼年时,自己也是有过一段极好极好的春光的。他的奶娘姓吴,大人们都叫她吴妈。吴妈读过一点书,四书五经也看过一些,这在下人里十分难得。更难得的是她有一肚子的好故事,古来今往的故事、神话、寓言,她没有不精通的。年幼的纳兰便时常缠着吴妈,要她给讲故事。
最初的启蒙,通往文学殿堂的那扇门,是奶娘为他开启的。在她怀里,小小的孩童听完了大禹治水,听完了嫦娥奔月,也听完了桃园三结义,还背完了人生中第一首古诗,是李绅的《悯农》。他的童年,仿佛跟寻常孩子的一样,并没什么出入,一样酷爱传说中的开天辟地,一样纠结故事里的生死哀乐。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故事和传说,并未随着时光的老去而凋零,它们的芬芳,在漫长的光阴里升腾,落地,发芽,结果,终于酝酿成纳兰灵魂中最重要的一魄。
对文学的敏锐,使得纳兰容若养成了自小细腻的性子。五岁的时候,家里来了许多同龄的朋友,一群孩子聚在一起,踢毽子捉蛐蛐,肆意玩乐。路旁长了一株李子树,结满了果子,其他孩子们看见了,纷纷跑过去摘果子,唯有纳兰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动不动。路过的亲戚看到了,不由好奇。五岁的孩童奶声奶气却不失逻辑地回答,如果那个果子又大又甜,早有路人去将其摘取,哪里能够留给一群孩子呢,那果子一定不好吃。
亲戚半信半疑,亲自摘取一个试吃,果然又酸又涩。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有这样敏锐的洞悉力,真是个无比聪明的孩子。
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纵使是在寻常人家,为人父母的也愿意千方百计送入学堂,或许日后一鸣惊人,从此青云直上。更何况纳兰生在王爵清贵之家。这种屹立在朝堂之上多年岿然如磐石的家庭,自然深知教养子弟的重要性。明珠,也不例外。
顺治十七年,纳兰容若六岁。明珠为长子请来了一位先生。先生来自遍地文人满城书墨的海宁,学从黄宗羲,诗从钱澄之,在江南一带素有“才子”之名。后来,因为屡试不第,遂绝了仕途之意,更将名字改作査慎行,意在谨言慎行。对仕途心灰意冷后,查先生便很少留在家乡,反而天南海北到处游历。
幸而査家是海宁名门,家境殷实。在明珠府做先生,实在是被明珠的一腔父爱打动——明珠为表诚意,先后亲自给査慎行写了三封信,恳求他来府中为犬子西席。到底盛情难却,未久,査慎行赴京,成为纳兰人生中第一位正式的师傅。
在先生的教导之下,纳兰背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很快,他就能够倒背如流。学生聪颖,做师傅的自然也自豪。明珠事务繁忙,很少来查看长子的学业,然而少有的几次考校学问,却比先生更严格。纳兰容若每一次,都回答得毫无纰漏,几乎完美。先生倒是慈师,时常向明珠夸赞。只有这时候,严父眼中才会流露出些许笑意,对年幼的纳兰容若来说,那就是最好的嘉奖。
其实他自幼便很仰慕父亲。或许对于每一个孩子来说,都曾有过一段将父亲当成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的时候,时间或长或短,总觉得天地之大,父亲是无所不能所向披靡的,世界上大约没有什么能难倒他。纳兰容若幼时,也曾满怀景仰,想要像父亲一样建功立业,备受器重,是门庭之光,也是国之栋梁。不,实际上,他想要的比父亲还要多,他不愿徒手安逸于富贵,也不愿单纯地以祖辈的余荫,走上一条被彻底安排好的路。
真正的成功,不该是如此。它从来都需要十年寒窗的头悬梁锥刺股,需要无数血汗堆砌,不论寒暑春秋,自己的双手,才是叩开成功之门的真正秘籍。纳兰容若深知这个道理,他未曾沉溺于锦绣飞灰,未曾流连于富贵烟华,如果可以选择,他愿意做一个能文能武的人,可以吟诵《古朗月行》,也敢挑起一肩泰山。幸好,他是可以选择的。
当他明白这一点,并打算将此践行时,他愉快无忧的童年,便在那一刻,彻底结束了。
在习文的同时,他学着蹲马步、倒立、舞刀弄枪。祖辈们是在战马上挣下的这份家业,身为子弟的后人们也不敢忘却这一点。习武比不上习文环境优渥,纳兰容若却都一丝不苟地去完成每一个动作。三伏天,他在阳光下挥洒着汗水;三九天,寒冷的北风记录着他的坚持。有欲望,便必须付出代价。他虽然还年幼,却比谁都懂得这个道理。
这些事情,他都做得很好,并不曾辜负过谁的希望。然而,做得好,却并不代表真心欢喜。纳兰容若,注定是一个文人,一个以笔惊艳了世间,温柔了岁月的文人。关山戎马,踏破贺兰山阙,这些激荡在胸臆间的情怀,他渴望,却不深爱。他的家族,教会他用生命去渴盼建功立业,而他的灵魂,却教会他用骨骼去热爱经卷墨色。
启蒙读物,他很快读完;他开始翻阅父亲书房里的藏书。《诗经》《楚辞》《春秋》……童年里的岁月,之于他,是一行行水墨的颜色,是一节节娟秀或隽永的篇章,是一卷卷漫长而恢宏的过往。躲藏在书房里的纳兰容若,时常会忘记时间,仿佛他正行走在一个浩瀚无边的时空,世界翻手覆手随意浮沉,日月星辰都只属于他一人的灿烂。在这里,他忘记了进食、休息,甚至忘记了光阴的流动。碧色狭窗里,潇潇细雨间,他渐渐长成了翩然如玉的少年。
时光悄然轻逝,如天地雪夜里无声流逝的河流,恍惚里完成了生命的轮回——有人出生,有人成长,有人死去,在同一个瞬间。当那个关于死亡的消息传入明珠府时,少年容若一时间陷入了苦苦的疑惑和追寻里。这场死亡的主角并不是他的亲朋好友,然则那个人却同他的生命有着息息相关千丝万缕的干系,伴随了他一生的名字,源于那个人之口,而他人生的星轨,仿佛也因此画就。
死去的那个人,是广源寺的法璍大师。
大师素来是一个我行我素之人,他不在乎人世的言论,毕生都在追求一个“真”字,真心,真情,真我。情深不寿,刚极易折,这样的人到底不容易行走于世,哪怕他已遁入空门,了却青丝凡尘。对思想舆论控制极严厉的清政府以“妖言惑众”的罪名,闯入清净佛门,面对如豺狼虎豹的官兵,大师如有预料,只是淡淡反问:有何证据。便合掌安然走进室内,不再理会世外所有喧嚣。
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出来。
官兵们碍于大师清名,一时也不敢贸然闯入。等到几日后破门而入,却发现法璍大师早已在房中自缢身亡。当时的情景,几乎吓傻了一群人。大师自缢于横梁,脚下却没有任何垫脚之物,地上唯有几支烛台,围成一个圆,烛火早已熄灭,冷冷的红蜡流淌了一地,像泣血的泪。
一时间,这桩自缢案成了京城的无头公案。任是衙门里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法璍大师究竟是如何自缢的。当时官兵将广源寺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大师房间,他断不会死于他杀,那么横梁那么高,他究竟是怎么上去的?
少年容若亦是不解。想了很久之后,他从父亲处得知,从容奔赴死亡的法璍大师,是借助了冰。是的,京城里的人向来都有在地窖里储存冰的习惯,大师以冰为垫脚石,自绝而亡。在他死后,燃烧的烛火,融化了冰,熏干了水渍——一切,仿若一场空寂,来和去都是了无痕迹。
大师用他的死,精心布了一个局,愚弄了无知可笑的政府。他以死亡,向黑白浑浊的世间,最后一次发出了有力的嘲笑。或许大师也知道,有人会为自己的死亡发出阴冷的笑意,也有人会因此觉得内疚追悔,甚至悲伤沉痛。但世间喜笑嗔痴,他都已看破。只是任他,也无法预料,有一个旗人少年,会因着自己的死亡,怀念而迷茫。
冥冥之中,那个少年和大师的缘分,或许已终止于取名的那一刻。缘分已中断,羁绊却依旧延绵。少年一日用着那个名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仿佛从未断绝,纵使他们从不曾相见,也从不相识。在这场死亡中,少年发现,原来生和死都是那样容易,最艰难的,却是生存的过程。生存了十余年的少年,第一次感到迷惘,他忽然不知道,该去何方寻找生存的意义。
经年累月的骑射,日复一日的淫浸书海,照着父亲所希望的样子前行,他就能够发现人生的意义吗?父亲能够从细节中推断出法璍大师的死亡方式,那是得益于他缜密的头脑、务实的作风和超理性的思维,他能够做到吗?容若茫然了,在得知大师死亡的那一瞬间,占据他内心的,只是凄哀和惘然的柔软。他和父亲,是多么不一样啊,正如同树干上的枝丫,长满诗意的绿叶,却并没有树干的扎实和遒劲。那么,枝叶走上树干的道路,会是最好的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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