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宫里,回到家中的。那场似真似假的重逢,宛如幻梦一场,深深嵌入他的记忆里,积年之后,他拂袖提笔,重现风月。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纳兰容若《减字木兰花》
他的回忆里,一直在下着雨。有人说,记忆是悲伤的,那么笼罩着记忆的结界也是暗淡的。重逢的记忆是痛苦的,也是欢喜的,喜忧参半的记忆,或许它的颜色是透明的,便如雨,淅淅沥沥地冲刷着血色的绝望,也终将是徒劳。
精细雕刻的回廊里,釉彩斑斓,凄厉又迷蒙,她未曾说话,只静静地站着,绝望而心灰意冷地凝视昔日的恋人,如同秋雨里的一朵素净芙蓉,芙蓉面,七窍玲珑心,华丽的凤尾步摇,在清风中轻轻晃动,敲击出冰冷的音响。他哽住了咽喉,想要呼喊出那个出现在梦呓中千百回的名字,近乡情却怯,他竟然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那是一场噩梦吧,孤单绝望又无法呼救的噩梦。他的思念、深爱、追悔、怜惜都不曾说出口,她却决然地转身,消失在回廊间。阳光刺目,折射过玉钗的冷光,他的眼睛最后只留下这点微茫的清光,凝成他一抹痴痴的回望。
这是他在多年后,回忆当初,写下的诗句。伤痛,已不再那么刻骨,悲伤,也不再那么教人肝肠寸断;唯独情还真,意还切,他还始终记得他深爱过的女子,记得她最后那个凄凉的回眸。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一切能够重来。他想,他一定不会将深藏情意的诗,夹在书里给她,一定会抛却年少的懦弱,亲手递到她面前,索取一样深重的答案。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纵使没有任何改变,却也少了一桩遗憾。
只可惜,所有的如果无非证明了今时此日的黯然悔恨,对于往昔,徒添一笔惆怅,却无法改变什么。这是人类的惯性,当有不如意,当遇上了难以解决的事情,往往便生出许多“如果”,仿佛那一点假设,能带来一点暖心的火,却不想,今夕何夕,一切都是前因结成今果,怨恨或追悔,都只能令心头继续苍凉斑驳。
康熙十五年,二十二岁的纳兰容若参加了殿试。岁月葱茏,流逝起来却毫不留情。雪梅离开容若也已三年。他曾说过,要背负着两人的梦想前行。上次殿试,因为病起沉疴,错过了,而这次,他绝不允许自己再任意错过了。
殿试的主考官是吴当世、宋德宜等人。自从《渌水亭杂识》刊印成书之后,纳兰容若的才名已是天下皆知,主考官也对他有所耳闻。改完试卷,阅其行文,不由心道:果然是一个有才情的年轻人,学问做得好,文章也写得极老练,思路章法,更在同龄人之上。放榜一出,成亲王府派人前去阅榜,纳兰容若的名字果然名列其中,中了二甲第七名进士。
虽然没能考中状元,然而这个成绩对于官宦子弟尤其是满族贵族人家的子弟来说,已是凤毛麟角。八旗子弟走科举之路的本来就不多,多数贵族子弟整日嬉戏,到一定时间也能凭借家族获得官职。容若的父亲明珠也未曾走过科举,亦是凭借贵族身份,成为大内侍卫,继而走上仕途。现如今,成亲王府出了一位真真正正靠自己走上仕途的公子,足以让京城名流艳羡好一阵子了。
未久,容若以功名授官御前三等侍卫。这是个正五品的官位,在满地贵宦的京城,只是沧海一粟。然而这个官职虽然不大,却举足轻重,不仅肩负着保卫紫禁城的重任,而且朝中许多重臣,便是从这个职位开始,一步一步向上攀爬,容若的父亲,便是其中最为成功的一位。
或许,那时的容若亦是意气风发,当爱情成为遥不可及的幻梦,他开始用建功立业的梦想,填满悲伤的缝隙。成为像父亲那样备受倚重的股肱之臣,并摒弃父亲的一些缺点,是容若那时的梦想。乘着梦想的烛龙,他仿佛回到了百年前辽阔却悲壮的古战场,战争的血和壮丽,鼓荡了他的心。细读他此时的心境,大约也只有他自己能描摹静写:
堠雪翻鸦,河冰跃马,惊风吹度龙堆。阴燐夜泣,此景总堪悲。待向中宵起舞,无人处、那有村鸡。只应是,金笳暗拍,一样泪沾衣。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年华共,混同江水,流去几时回。
——纳兰容若《满庭芳》
这首词,同他的悼亡悲渺之作,又是不同光彩。如同一株双生花,花开葳蕤,一朵是清雅悲怆,一朵则苍凉辽阔。
冰冷的雪积聚在浩荡的原野,天空布满冷厉的孤寒,寒鸦掠过天际,乌黑的翅膀,扑扇开铁灰色的沉重。忽然,从天地交接的尽头,传来惊鬼泣神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耳膜的轻微鼓动,到整颗心的剧烈搏动,黑压压的马从凝结成冰的河流上一跃而过。遥遥地可想而知,在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多少慷慨激昂的故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华丽的帝王业,总需要血和骨的堆积。
待向中宵起舞,这一句,用的典故是祖狄闻鸡起舞,意在容若也想要一展雄图之心。然而,在报国的理想之外,他的目光,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茫茫旷野,或许多年前也是一个晨钟暮鼓的安宁村庄,而那场令天地失色的战争,流逝了曾经的平静、人烟,甚至是嘹亮的鸡鸣。他听着一声声的胡笳,在荒凉的古战场,听到这样荒凉的乐声,使人长泪满衣襟。
最后,年轻的词人发出了这样的感叹: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古来今往,胜负都是兵家常事,谁说得清楚,胜利就一定会眷顾着谁,失败的阴影就一直会萦绕在谁的心头呢?往事如水,回首都已成空,可以触及的,唯有一行行冷却的史书,枉然评定这胜负功过。
夕阳西回,照出一片血色,光影里的残碑浮动黄昏,依稀在诉说着过往雄风。然而,过往终究已经成了过往,它在梦魇里安然长眠,一如地下三千尺的幽咽冰泉,再也无法回到繁华的人间。
容若合上掌心,遥望着霞光似血的苍穹,因为是暮色时分,大朵大朵斑斓的锦绣浮在天地,仿佛在嘲笑世间庸碌。他的手,何尝抓住过什么吉光片影,然而此时的他,终究已不同于以往。可以肆意任性的童年里,他做了一个乖巧聪慧的孩子;可以放肆叛逆的年纪,他潜心读书,为梦想长出七彩羽翼;唯独在接近成年的岁月里,他想要任性放肆一回,这卑微的念头,却被无情扼杀。
而今,他已过弱冠之年,不再是一个少年人,他的身上,还背负着许多人的希望,也背负着深爱之人的梦想,他的行走,即使一步一荆棘,泥泞而沉重,却也是属于他,必须走完的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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