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乍起,拂开尘世春光。都说春光易逝,美梦难长,看来果真是如此。美妙的音乐和歌声,都无法撩动寂寞的心绪,就像随着春的逝去,也逝去了满腔鲜活的欲望。怅望着雨中湿透的花痕,点点纷纷,一逝而过的光,如同满月之夜里星星的眼泪,唯有情深如执念的蝶萦绕飞舞,似是来践生死不离的约定,直至也像花一样残败涂地。
蜀弦秦柱不关情,尽日掩云屏。已惜轻翎褪粉,更嫌弱絮为萍。
东风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微酲。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
——纳兰容若《朝中措》
这一出爱情的悲剧,柔软静美的柳树是唯一的看客,她无声地停泊在多少女子捣衣而过的水边,默默地飘落白色的泪,刹那望去,只觉得是无边无际的浮萍,羸弱地随风而逝,随水而纵。
冷漠是东风,多情亦是东风,残春的余寒如清淡的烟雾,无声无息地在艳阳下消散。天地之间,亦仿佛因此而清暖四溢,行走在匆忙人流间的旅人,也觉得微汗略湿青衫,眉眼绯红,宛如酒后微醺,其实却是被熏风沉醉。
词到此处,已是令人忽悲忽喜,跌宕不能自已。最后一句如神来之笔,俏生生地浅唱低吟:看尽一帘红雨,为谁亲系花铃。零落的花瓣纷纷扬扬,飘洒在天地的各个角落。渔舟唱晚,玉轮浅回,声色犬马里,又是为了谁伸出温柔指尖,亲身系上护花铃。这一句如一回眸,笔墨一出,惊艳流转在四下春风里,叫好了一堂墨客,雀跃了一城欢颜。
花铃,亦是护花铃。五代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花上金铃》中有这样的记载:“唐玄宗天宝初,宁王日侍,好音乐,无流蕴藉,诸王弗如也。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当年落笔的诗人,心念一动,是想护住那一朵羸弱的娇花?抑或是想成为谁的护花使者,温柔呵护,无微不至?
一直固执地以为,这首词应该写于一个明媚的午后。春风吹开了鲜花,浮云送来了蔚蓝,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午后慵懒醒来,对镜理红妆。原本执笔的手,却正温柔画眉,俯首两弯新月如钩。庭前,花落如雨,只觉是良辰好景。
这样清丽的词句,仿佛便是那样温暖融融的场景中酝酿出的梨花酒,一点清淡的甜,点化在齿如编贝的舌尖上,怒放出千万朵花颜。虽然是伤春,却也觉得春天之后还有盛夏,希望在即,受伤的心,也能有痊愈的时光。
新婚的时光是一首晶莹剔透的小诗。他们都不是聒噪的人,安安静静地,写诗或看书,就能度过一日的光阴。
平平淡淡,却也觉得静谧美好。晨起,一同携手去问候高堂,卢氏心灵且手巧,虽然是大家闺秀,却从不自矜高傲,有时兴起,也会亲自下厨,为夫君和婆婆洗手做羹汤。空暇时分虽然不多,浮生偷得半日闲时,两人也会说说话,弹弹琴,话题是说不完的,共同的爱好和长期培养的情趣,令他们倾盖如故。
有时,他去国子监,去书阁苦读,归来时亦是三更清露长,但房中的灯光她总会为他留着一盏,淡淡的,驱开一路雾霾,暖了心,也长了情。
容若心想,莫不是这就是书中所说的“琴瑟和鸣”?心动的同时,却也有一丝淡淡的痛意,随着西风,冷了眉梢。传说,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才高而貌美,出身高贵却平易近人。年方二九,嫁给了丞相家的公子赵明诚。这桩以门第而缔结的婚约,并不如当时许多因利益而结合的婚姻那样不堪。他们在婚前甚至不曾相见,却在婚后成了极为难得的恩爱夫妻。
那是因为有着相似的兴趣,也有着对彼此的温柔尊重。婚姻是一门艺术,而他们将这门艺术拓展到了极致。新婚时,赵明诚还只是一介太学生,没有俸禄收入,夫妻两人身处高门大户,过得自然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依旧囊中羞涩。他们酷爱金石书画,仅仅是这一项,就足够令他们耗费了所有节余。甚至有时赵明诚看到了挚爱的书画,却因手头紧无力购买,便脱下衣物相换,回到家中,李清照也不会嘲笑指责,偶然闺中玩笑,相视而莞尔。
这清贫寡淡的生活,却是夫妻二人人生中,最璀璨的时光。灯前对座,细细观摩丈夫新购回的金石,你一言我一语,暖玉添香,情生意动。“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相爱的喜悦是无法掩盖的,于是有人打趣说,爱情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时光行走千年,沉浸在爱情里的女子,却是一样的容光焕发。李清照如是,而卢氏,亦是。
许多人认为,卢氏一开始,是不被容若爱着的。那时的诗人,还不曾忘却回廊下含泪决然而去的女子。容若对雪梅的爱,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动情,不论是什么原因,对于不染尘埃的爱情,他始终爱得纯粹,爱得磊落,爱得执着。在时间早晚和长短间,卢氏便已经输了。
当容若和表妹闲敲灯花醉敲窗时,她之于容若的生命,还是一介陌生人,或只是一个陌生且被抗拒的符号。或许容若知道,自己有一个未婚妻,是两广总督卢兴祖家的小姐,卢氏雨蝉。可除了这些,他知道些什么呢?他也无心去了解,那颗年轻的心,早已沉浸在青涩而甜蜜的爱情里。名义上的未婚妻,仅仅只是名义上的。她走入容若的生命,仿佛已是迟了。
他不再是怀着赤诚爱恋,用单纯剔透的心等待着她的少年。他们在人世间流连,注定要一同经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却在一开始,就站在了不够平等的位置——他甚至在最初,并没有多余的心来分给自己的妻子,哪怕她是纯洁的,无辜的。多年来心无旁骛的等待,换来的却是他的无奈,卢氏却温柔地一笑而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爱情是一场不期而遇的相逢,谁都无法预料,自己终究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美貌或丑陋,善良或冷厉,富贵或清贫,苍老或年幼。生于富贵中的卢氏自小就明白,自己无法选择爱情,也无法选择婚姻,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力爱上自己未来的夫君。能够成为容若的妻子,她已觉得幸运。
相对于那时层出不穷的婚姻悲剧,卢氏确实亦是命运所青睐的幸运儿。因为同样高贵的出身,注定他们之间没有门第的隔阂,不存在高攀或低嫁的不对等。何况,他们年纪相仿,他又是名晓九州的才子,能够嫁给纳兰容若,是当时多少闺中少女,痴痴念念的梦想。是她三生有幸,能够遇上他,成为他的妻子。至于他还不够爱她,或者是在她之前,他曾深爱过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此时此刻,陪伴在他身侧,添衣燃香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啊!
她是那样单纯固执地相信着,在不久的未来,他们会如同每一对相爱而质朴的夫妻,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里,盈满红尘中的每一分感动,厮守至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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