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拂去青衫上的尘埃,推开一庭碧色欲流的深院,小楼静静伫立,灯火独明。清冷的晨露凝结着枕畔的相思,滚落在寂寞的华庭,在深无边际的孤寒里,蝉声一阵接着一阵,如同一首古老而漫长的歌谣,传唱着永不停息的爱慕。
露下庭柯蝉响歇。纱碧如烟,烟里玲珑月。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
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纳兰容若《蝶恋花》
夏夜的月是什么样子?牵牛晓星,长河落夜,隔着碧色的纱窗,月色宛若积年的烟雾,影影绰绰,在深处,有一轮皎洁的明月,冷、透、静,人间绝无仅有。欣赏月色,岂能是一个人的且斟且酌?《诗经》里说,有美人兮,清扬婉兮。而那时的纳兰容若,身边也有着卢氏的陪伴。
他静静地靠在她身侧,安静得就宛如一个没有呼吸的梦,剔透而轻盈,让他的心一再沉溺,不敢轻易触碰于怜惜,也不敢发出任何一个破碎却缠绵的音节,只唯恐,惊散了这个再美不过的梦境——有她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堂。
这是纳兰容若回忆两情缱绻时,动情而作的词。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这位一生肆意尽情的词人,生命中的每时每刻,都似是柔情满溢。男女两情相悦,最是甜蜜美好。卢氏是容若生命中的流星,急促地滑落在他温柔的天际,却遗落一道永不消散的痕迹。有多美好呢?美好得容若每一次回忆起来,都觉得是在自残,亦是在自我救赎。没有这段回忆,他不能再生活下去,然而拥有这段回忆,又是他痛苦的源泉。他如失去羽翼的蝶,沉沉地落在惊涛汹涌的海平面上,狠狠地砸落,反反复复,甜蜜地与暗无天日的海纠缠不休。
“并著香肩无可说,樱桃暗解丁香结。”这一句最直白的意思,不过是说他与她并肩靠在一处,没有说话,然而白日里因为世事尘埃的阴郁,却因此渐渐消解。心有灵犀处,自然不需要太多直接的语言。这样的事情,却因为容若的妙手,多了几分温馨和芬芳,如若卢氏能够读到夫君这首词作,想必是了然地会心一笑。他们是恋人,也是高山流水的知音。
其实新婚不久,容若就给妻子写过诗:
一
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常在二更时,
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消魂去后思。
二
欢尽三更短梦休,一宵才得半风流。
霜浓月落开帘去,暗触玎玲碧玉钩。
三
细语回延似属丝,月明书院可相思。
墙头无限新开桂,不为儿家折一枝。
四
洛神风格丽娟肌,不是卢郎年少时。
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
——纳兰容若《艳歌四首》
康熙十三年,明珠为自己的儿子纳兰性德举办了声色煊赫的婚礼。彼时,容若是一个刚走过十七岁不久的少年。十七岁,像是一个冷僻无声的分水岭,十七岁前,还有任性娇纵伤春悲秋的资本,十七岁后,便被迫或顺从地迅速走向人生的成熟。容若是早熟的少年,早熟是好事,能让人比同龄人更早地洞悉这个世界的潜规则,自此后,嬉笑怒骂,游走人世而游刃有余。
容若是一个例外,这个贵族出身的少年,早熟,却并不世故。他清楚地知道岁月平静的河流下所隐藏的每一分细小的汹涌脉络,通透每一张来来往往的笑脸上含蓄不明的欲语还休,但容若并没有选择迎合。
在尘世面前,他骄傲地选择了沉默。因为骄傲,所以他决定在不久后的考试中,一定要看到自己的名字,闪闪发光地镶嵌在金榜上的某一个位置,让所有的人都知道,纳兰容若,并不是倚仗着父亲或是祖辈的福德逍遥快活的纨绔。他要走一条祖祖辈辈们从未走过的路,并且,在这里,他要取得无人置疑的成功。
他比此前更加不知疲倦地沉首故纸堆,像是胸臆之间赌着一口气,唯有沉浸于书海,方能解气。婚礼在此时和他不期而遇。爱情,亦随之而来。
很难说,容若和卢氏,究竟是谁打乱了谁的流年。不曾相遇的他们,或许会拥有各自精彩的人生。他在金榜题名后迎娶另外一位知书达理的闺秀,或许能相守到白头,或许只能在半生便分崩离析。
而卢氏雨蝉,父亲会为她寻觅另一门当户对的亲事,贤惠温婉的她一生相夫教子,最后化作一方沉重温润的墓碑,静静地伫立在家族的墓地。
他们不相遇,便不相爱,容若那么多的悼亡词里的不再是她,她的人生或许寻常而平静,然而回眸的顷刻,会不会有那么一瞬的怅然若失,就像在某个未知的时空,自己遗落了最重要的东西。
但无法逆流的时光,注定他们要遇上彼此,遇上爱情。他们在情爱里,成就了彼此,也成就了历史。
写香艳旖旎的诗歌,是诗人们偶尔而独特的爱好。苏东坡调侃八十岁的好友张先娶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妾时,便津津有味地说: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秦少游温庭筠柳永的艳歌都写得极好,李煜的写闺房之乐的那一句:“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更是恒久永流传。
容若的艳歌不像他后来的伤心词,那样活泼俏皮,仿佛是那个彻夜读书的少年,终究知晓人事,卸下了无欲无求的面孔,从巍峨寂寞的神坛,走入了烟火缭绕的人间。
二更的钟声敲断了扑朔迷离的灯火,搁下经卷的白衣少年在暮色中轻轻穿行,夜中露水如泪,濡湿了鞋袜,湿不去的,是一心炽热如火。那一捧随血液而流动的心火,宛若地宫中经年不熄的长明灯,照亮滚滚红尘中的路,照亮少年反复默念了千遍的回家的路。
家中,有人在等候。灯即是等,只要那一盏灯还亮着,就说明有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影下,乌发红衣,容色鲜艳地望眼欲穿。是的,少年推开微微掩起的门扉,转身,回眸,入眼,解相思。一张素净如雪莲的容颜霎时染上桃红,她亦是望着他,眼波清澈幽深,如同深邃的黄泉,吸去他的七魂六魄,令他无法主宰自己的肉体。这是他的神,亦是他的魔。
三更时分,月落无声。有一句话叫作“良宵苦短”,他如今可算是彻底明白了。那种销魂的滋味难以言说,却叫人一再沉溺,沉溺。时间为何走得这样匆匆,为何就不能短暂停留,定格在相拥的那一刻,定格在爱到极处的那一瞬。
冰冷的霜凝结了相聚的欢乐,回忆在此时变得明净剔透。锦绣芙蓉帐里,她倦极而眠,可依旧记得紧紧攥住他散落的衣角,不想让深爱的夫君就此在深梦中离去。可是,他却不得不离去。爱欲使他入魔,走入迷障,理智却令他觉悟,再度循规蹈矩。掀开摇曳华光的珠帘,他在离去之前再度凝望她温柔纯净的脸庞,默然承诺她在理想实现之后,便长久地相守。
或许世上最复杂的滋味便是相思:平生不会相思,才知相思,便患相思。也可以这样说,方是别离,便得相思。告别的记忆分明还近在咫尺,近得宛如触手可及,然而爱念深重的心,却在欲海沉浮,若即若离地舍不得放开片刻。埋首在泛黄的古籍,任由端庄雅静的字迹洗去情缘的深刻,可转眼之间,耳畔如若有她的娇声细语,如春后的浅雨,滴滴答答地敲击在枯涸的心间,顷刻枯木逢春。
方才他还在怨念着时光的匆忙,此时他已恨不能快些度过这难熬的时间。期待着那个蟾宫折桂的日子快点来临,尽快结束这段相近却不能相拥的日子。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当年读到曹植的《洛神赋》,神女清隽飘逸的风姿,便深深地镌刻在少年的心魂间。人世间或许并没有那样惊艳的女子,令人痴痴念念,见之不忘的,或许只有九霄云外遗世独立的仙子,方能有那样清逸萧然的身姿。那时的少年不晓得,爱是可以令一个人化为仙,化为神的。
多年后,他知晓了情爱,于是,他的妻子便成了他的洛水之神。年幼时,他也曾因缘巧合地见过她一面,她还只是个娇憨天真的小丫头,后来随着父亲去南方,归来之后却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温婉女子。其实不过是爱的一念之间,因为还不曾爱上,所以寻常平庸;因为深爱入骨,所以念念不忘,只觉得美丽动人。
容若和卢氏的新婚蜜月,在他往返书院和寝阁之间度过。此时的少年,匆匆来往于那条湿润青翠的石子小径,来时,他怀着焦灼滚烫的欢喜;去时,他身负纠结斑驳的相思。他成长了许多许多,爱和时光,就这样将他雕琢成了沉静温和的男子,日后,便是断肠的叹息,也未兴师动众,只得一声苦涩如酒的痛楚: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