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看《东邪西毒》,古旧的港片,一词一句,却时常揪起一片惘然,反反复复,在时光的洪流里淬炼成永垂不朽。素来最爱欧阳锋的独白,黄沙席天幕地的黄昏,河水与天空都流动着油画般的浓重感,岁月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消瘦憔悴的剑客声音低沉噬骨: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幻梦纷纷扰扰十年间,那个孤独忧愁的剑客,终究说出了隐藏在心底最深的眷恋。他在惦念里重复着痛苦和欢乐,新的回忆浇铸出旧日容颜,他仿佛在用一生证明——世间无常,也总有那么一些事情,不要忘,不能忘,不敢忘。
其实这个道理,在很久之前,一个名叫纳兰容若的词人,就已经懂得。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纳兰容若《摊破浣溪沙》
他说,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风絮飘萍,藕断丝连。说的都是念念不忘挥之不去的昔日情事。因为曾经真心相爱过,所以彼此都不能肆意遗忘,驱除那份曾炽热的爱恋。流水萦绕,唤起执手相约白头的盟约,而今伊人远去,杳然无踪,只余下长长的思念宛如积雪,漫过冰封的心,也漫过欲裂的头颅,他从三生大梦里陡然惊醒,泪意蒙眬间,拣出回忆一瓣,存作前世的永恒。
那时候的容若,已是尝尽情之痛,情之悲,情之殇。他短暂的生命,像是一方巨大的容器,延展与承载了太多沉重的怅惘。这首凄楚忧伤的《摊破浣溪沙》,又有谁能想到,这是一首感怀之作呢?
实际上,那是年轻的词人,追忆起三国时曹操和洛阳名妓来莺儿的传说时,因感而发流传下来的墨迹。说起曹操,许多人都头头是道:曹操,东汉末年人,字孟德,小字阿瞒,精兵法,通书墨……最终以“乱世枭雄”四个字总结了这位三国时曹魏政权最初缔造者的一生。
却很少有人知道来莺儿的名字。历史里,女子侥幸留存的名姓,几乎都是英雄们锦上添花的一缕薄烟,或是蛊惑乱世的泱泱祸水,像蔡文姬李清照这般凭借着自身在青史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女子,并不多。来莺儿之所以能留存在传说里,亦是她和曹操的一段交集。
她并非是他身边的红粉知己,亦不是满心爱慕着这位当世枭雄的女子,虽然是风流婀娜的洛阳名妓,因为艳名被曹操收入府中,成为了他府邸里,众多粉黛中的一位。她却如同天底下最寻常单薄的女儿家,只期待着自己的良人——那个人,他可以清贫如长风素洗;他也可以无权无势颠沛流离;也可以沧桑满怀沟壑斑驳。可他应该是真心的,温柔呵护,如同呵护一只寒风中瑟瑟的鸟儿。那个人,她以为她找到了,却不知,所有的符合,都只是刻意伪装的表象,或许她深爱上的那个人,只是她一个积年的梦。可怜痴心如霜,再冷,她也愿意一心维护残梦的圆满。
那个人,是曹操身边的侍卫,名叫王图。在来莺儿眼中,他英俊而潇洒,体态修长,宛如玉树兰芝。情人眼中的彼此,果然是最好的。她是真心爱着那个年轻的侍卫,将他放在自己心上,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她自顾自地想:他应该也是这样爱重自己的吧,即使这段情缘,或许只能黯然收场。但星魂落魄,乱世浮沉,这对年轻的爱侣,并未料到他们即将面临的仓促生死。
他是曹操座下备受重用的年轻下属,谋略过人,胆识铮铮,曹操也有意提拔他,给他机会让他领一小路人马轻骑夜装,刺探敌情。深入敌军,上了战场,这条命,便不能再属于自己。他怀着诀别的心意前去同来莺儿告别,鲜血与玫瑰相溶,仿佛是一曲悲壮的交响乐。
她泪如雨下,忍不住一再握住情人的手,紧紧地拥住还炽热的躯体——刀剑无眼,她只惧怕离开她的是活生生的人,回来时却是一具冷冰冰的残躯。到底是年轻,还经受不住离别,也不能抗拒情人的泪,不断的诀别里,王图终究耽搁了时间,延误了军机。
曹操大怒,下令将王图斩首示众。军令如山,眼看着心爱之人顷刻身首分离,柔弱的女子挺身而出,愿意为情郎承担一切责任,甚至以生命交换。而曹操,这才知道他们的私情,在自己不经意的时间里,被自己遗忘冷落的女子,已经转身爱上了他人。他是刀光剑影里出生入死的英雄,亦是琴棋书画里恣意纵横的才子,面对来莺儿的痴心和决然,见惯了生死,也见惯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枭雄,深深地沉默了下去。
死生不过转瞬,痴情却没有期限。他决定给来莺儿一个机会,命她在一个月时间内训练出一班出色的歌姬,如果她能够做到,那么他就允许她代替情郎赴死。听上去不难,做起来却并不简单。
曹操的想法很简单,即使不能等价交换,她给出的筹码,也必须相差无几。来莺儿接受了这个交换条件——一个月后,她完成了任务。白衣素颜的女子跪在曹操面前,宛如一抹柔韧的芦苇,请求代替王图死去。生命那样宝贵,在她眼中,用来证明爱情的坚贞,却是义不容辞。
这时候,曹操是五味杂陈的。他早已问过王图,面对来莺儿的深情,王图却说,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美丽和刺激,总会令男人误以为跌落情天幻海,冷静下来之后却发现,那只是一场露水姻缘。这比他延误军机更令曹操厌恶,却偏偏有言在先,不能令他死去。然而他也不能告诉来莺儿,她愿意以死相换的情人,是多么的薄幸和寡情。
曹操也没有真的下令杀死她,而是让她离开洛阳,此后天地之大,任由她自由漂泊,或许乱世里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会迅速凋零,但或许也能寻到一位真正的良人,真正可以栖息的明月枝。
这个传说,蒙上岁月的风霜,披上众口相传的流光,被容若悄然翻阅时,不知怎么的,触动了那一片诗意的情怀。他的灵魂,浸润在浩瀚的尘烟里,缥缈欲散,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那为情赴死的女子的决绝。那决绝,不只感动了那个枭雄,也感动了后世的他。不能得到同等回应的满腔深情,是精卫填海式的坚韧,一复一日,年复一年,填不完的情爱深渊,却能感动苍天和人心。
被那种坚贞柔韧的爱所感动的同时,容若也想起了自己。情到浓时情转薄。世间最不堪不过如此,明明深爱过,背身花荫深处,却忘记了曾经的深情。最难为是两个人,一个已薄情地放下了过往,一个却依旧深深地踟蹰在原地;一个新欢缱绻共效于飞,一个却徘徊在物是人非的旧盟约,泪落冷月,酸楚尝尽。
而他,可曾在仓促行走的时光里,遗忘过谁的容颜。一张素净的芙蓉脸,一对米粒大的小小梨涡,一双清澈如银丸的眼眸。她曾陪伴自己度过多少个冷月如钩的夜晚,将他蚀骨的寂寞和孤冷踏在脚下,一同踩得粉碎。
陌路天涯,一切一起走过的人生,淡然隐没,他在最初的痛楚后,被弥补和重新拥有,而她却再不能重归自由的晴空下。她不是来莺儿,命中遇贵人,曹操给予了来莺儿新生,紫禁城却断送了她的余生。她们遇上的都是薄情人,而她们的人生,却是殊途。
青芒水光,想起自己的薄幸,纳兰容若唯有泪落青衫,无声地搁下千钧般沉重的笔,洇开了墨色浅影。泪偷零,泪偷零,不知何事忆阑珊。他是那样无能,就连悼念一场过往,都只能背对着繁华,偷偷哽咽。如果他爱过的她知晓,会不会后悔曾爱过这样无能为力的一个人,会不会痛快地将他斩杀在自己的回忆里,断绝朝思暮想的痴,驱散情深如海的念。
“门巷乌衣日月边,功名不误误青毡。半生崇作空梁句,四海情深秋水篇。消渴未霑莖露赐,凅鱼争受监河怜。至今遗照留兰若,还傍琮铮一掬泉。”清代文人杨度汪曾为纳兰容若写下这样的诗句。他评说着前人的情,念起自己的情,而后人,评说着他的深情。兜兜转转,原来以情酿成的芬芳,才是最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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