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明知深爱,却不能相爱。明知所爱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爱情里煎熬痛苦的事情很多,这一桩,离相爱很近,也很远,有时只是一句话的距离,有时却是天涯之遥。这在现代大约是两情中的“暧昧”阶段,朋友以上,恋人未满。
但纵使有时觉得暧昧美好的,到深夜间也不免辗转反侧,惆怅难眠。实在是不能有踏实的存在感,一切都飘浮在半空中,会因为一句话美妙如天堂,也会因为一个眼神动作而坠入云端。其实爱情本来就这样纠结烦恼,王子和公主三天三夜的幸福婚礼后,也会陷入平凡琐碎的争执。混杂痛苦甜蜜,交织悲伤欢乐,在泥泞肥沃的土壤上开出一朵名叫“欲罢不能”的花,或许这才是情爱最深处的诱惑。
也难得千百年来不论文人骚客,抑或贩夫走卒,都曾或喜或悲或浅或浓地记录爱情的种种姿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大约是五千年底蕴深厚的中华文化里第一首被明确记载收录,并得以流传的情诗。这首琅琅上口,三岁小儿都能背上几句的诗歌出自《诗经·周南》。男女相恋,你侬我侬,唱出来的情歌充满了欢乐愉悦,情诗的先河自此而开。
爱情诗大多是甜蜜芬芳的,杜子美写过“淡极始知花更艳”,倒很有几分爱到深处自销魂的味道。热恋是宛如误入桃源,落英缤纷,流水迂回,辗转之间豁然开朗,有洞天的壮阔之美,也有小桥的碧玉之美。只要足够相爱,总能品尝出所有的味道,看完所有的风景。这种情诗,是“相思树底说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的幽怨娇娆;亦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扬扬自得;更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坚贞信任。
可情诗也有悲伤到极致的。爱情里容不得沙子,却不得不容纳生死。而容纳了生死的爱情,不消说,已是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死灰。这种情诗,有一个哀伤的名字,叫作“悼亡诗”。生者悼念亡人,花落人亡两不知,这诗意,是凄凉,是痛楚,亦是断肠。
历史上最早留下悼亡诗的是潘安。不错,是“掷果盈车”的美男子潘安。史书说他“美姿仪,少以才名闻世”,这位姿容清绝的美男子不仅符合言情文里对男主人公的所有描摹,亦是一位极有才华的年轻人。不幸的是,他的妻子在他前头离世,恩爱了二十年后含笑告别了深爱的夫君。
古人寿命并不长,能携手白头的夫妻寥寥无几。早年就丧夫或丧妻的大有人在,而这些人在失去配偶后往往还活了数十年的光阴,他们在漫长的时光里,不断回忆怀念着逝去的枕边人,忆起昨日的恩爱,寥落今日的孑然,在怅然和思念里逐渐霜白了鬓角。记忆是任人揉搓的面团,真实的存在未必就是那样的事情,譬如潘安最先三首悼亡诗,其后写悼亡诗写得令人潸然的元稹,就被考证出他的人品其实并不算好。
元稹是靠着岳丈家青云直上的。他的妻子韦从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女儿,他借着裙带关系在官场混得如鱼得水,最后官至宰相。这且不论,据说他那篇情真意切的《莺莺传》便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他始乱终弃了那个少女,中年时还曾强抢下属妻子,晚年同白居易的爱妾也有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元稹其人,可以说是极其风流。然而他悼念亡妻的诗,却真是哀婉凄然,寥寥数语,便叫人心酸黯然。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遣悲怀》
口吻虽然淡然,其间的伤心,却是举重若轻。后来元稹也有写过更著名的悼亡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妻子的离去,令他痛彻心扉,夜夜魂梦不绝,惊痛沉沉,唯有在潜心的修行中,才能获得一丝半刻的宁静。读到此处,却是宁愿相信,这位风流至极的权臣也曾真心爱过自己的妻子,七年耳鬓厮磨,相濡以沫。一生能有几个七年呢?怎么能不留下痕迹,不留下几许真情?
而纳兰容若,他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不如潘安或元稹,在妻子亡故之后还在世上行走了很长一段流光。卢氏亡故后,不过七年,他便英年而逝。而他和妻子静心相守的时光,也只有短短三年。
这三年,是他生命中最温暖的三年。生命的深度不在于长短,一生汲汲营营碌碌无为,浑噩不知世事,纵使有百年的寿数,也只是朝生暮死的蜉蝣。那三年,令容若宛如一朵昙花,绽放的时间短暂如一瞬,惊艳夺目的芳华,却念念不忘了无数人。
“悼亡”题材的爱情诗在容若笔下,绽放出了极致,这不是偶然,而是冥冥之中的必然。他爱得至深,爱得至诚,爱得至真,所以方能用笔在生和死之间架起一座虚空的桥,将这段情变作永恒。
伏雨朝寒愁不胜,那能还傍杏花行?去年高摘斗轻盈。
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人间何处问多情。
——纳兰容若《浣溪沙》
秋去春来,烟草渺渺,几场春雨,几丝绿柳,几道青苔,冰封的城池便扬眉吐气地舒展开来。都说春是好时节,可瞧那细雨连绵无边,浸润了山,迷蒙了水,渐渐便有寒意如春草蔓延开来。
行走在茫茫的雨色里,思绪如飞燕,转瞬之间飘出了很远很远……其实只是去年的事情,为何觉得那么遥远,如隔了三生三世,也如横了巨大的天堑,因为时光荏苒,纵使只是昨日的光阴,亦是触手不可及。去年的杏花开得比今年的好,茂密繁华,像晴好天气里拥挤的星空,灼灼流光,堆出厚厚一沓粉色烟霞。他还曾撩起长衫,爬上树去为身边温柔婉转的妻子折一枝红杏。
记得那时,她浅笑温言,伸手磨平他微乱的鬓角。春风拂动她鹅黄色的衣袖,也吹落杏花凌如雨,他们站在席天幕地的杏花雨里,若是有仙境,大约不过如是。更何况,他只羡鸳鸯不羡仙。回忆起昨日,便不能回顾起如今,更显得今朝阑珊凄凉,如今燃香自赏的是自己,独坐醉眠的是自己,泪湿青衫的亦是自己,一人独来一人愁,多么逍遥自在的意境,唯独那颗多情的心,依旧觉得痛楚悲凉。
岑参的《逢入京使》里有这样的句子:“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那也是离别,和家人妻女远隔在千里之外,遇上京中的故人,连忙托人传家书,可遥望着故乡的方向,天地无尽头,那是多么遥远漫长的距离啊,鸿雁传书依稀觉得迟。思念和痛意泛滥成灾,在血液横流的躯体里金戈铁马,那么深重的怀念和悲伤,隔着遥远的时空仿佛也能感受到他被泪水打湿的衣袖,从滚烫到冰冷,在深深的眷恋中凝固成一首苍凉的歌谣。
可岑参毕竟没有失去家人,只要活着,再遥远的距离也有弥合的瞬息,他们终究会等到团聚的时刻。然而容若却没有这样的命运青睐,他的失去,是彻底的失去,永远的离别。失去妻子的次年,他黯然发问:人间何处问多情?后来,他怅然无限地合上双眼,在独自凄凉的西风里独自萧索:当时只道是寻常。为何偏偏只是当时觉得寻常。而在她逝去三年后,苦苦抑制的剧痛再度倾城而出,像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令他泪流满面: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中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纳兰容若《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那时,她离去已经三年了。
三年,仿佛短暂如弹指一瞬。之于容若,是一千个日夜的煎熬和困顿。他必须克制自己,不许放肆回忆,他甚至不太敢见次子富尔敦。那孩子是她为他延续的血脉,可她也因此染上寒症,很快撒手人寰。她还在的时候,他也常常抱过那孩子,逗他笑,在她母亲的床沿说一些对他的期许和打算。算起来,他只得这么个嫡子,可他如今竟然不愿看到他的眼眸。
容若是生怕自己想起。想起不堪的失去和沉痛的往事。那是重如泰山的巨石,每个日夜都压得他难以喘息。若是她泉下有知,她会怪他吧,不曾像一个父亲一样细心教导他们的孩子,那么她就来吧。像所有怀着怨念和憎恨的魂魄,趁夜而来,入梦相见。可她未来,他这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入了黄泉,就是没有七情六欲的,爱恨都已经渺然,只有在世的人才放不下,守不住。
清冷雾色里,容若独坐庭前,孤独而落寞。他的手里还拿着写给她的忌词,其实他想看看,如果他等到地老天荒她会不会悄然出现,带着他一起离开这里。但他知道,她不会来,就像零落的花雨不会再重开。一滴泪,带着隔世的悲伤,沿着憔悴的容颜,缓缓落下。一张纸,一行书,一阵青烟,一场飞灰,如梦似幻。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