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容若托好友顾贞观于吴中刊印《饮水词》,词集面世,未久,盛名起,在当时社会中得到了多个阶层的认可。顾贞观却有慨叹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
是的,在看到《饮水词》的华丽优雅后,有几个人试着去瞧瞧它的背后,读出他的凄凉和悲伤。时至今日,对于文本解读已经到了很高水平,解读甚至是过度解读的事情已屡见不鲜。作者生平没有隐匿的蛛丝马迹,他笔下的文字,亦是被反复剖析、争论、定义……若是容若到了今日,他应该会有许多朋友,许多知音,那么他的一生,或许便不再如此孤寂苍凉。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
——纳兰容若《虞美人》
寂寞总是苍冷如雪,绵延不绝。容若宛如站立在世界最巍峨的山峰,鸟瞰俗世,离烟火人间千万里,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在每一天落日飞霞的瞬间,渴望一缕源于凡俗的温暖。遂,黄昏时分,当缠绵的熏风溶入城头凄凄的号角,惊散寒鸦飞雀,久卧病榻的躯体益发觉得心绪低沉。
这里是边疆。关山万里的暮雪黄沙城,遥遥地和京城相隔迢迢山水。病,异乡,孤独,总是容易摧毁人的意志。想起当年,元稹被贬江陵士曹参军,未久,在他乡染病卧床。此时,又听闻好友白居易亦被贬,一直以来强撑着的丝弦终于砰然断绝,他说: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说不尽的萧索,道不明的枯寂。那时的容若,或许也觉得冷。是心冷,犹如死灰,生不出一丝波澜。
以《虞美人》为词牌写就的词,大多是忧伤的,或许是因为这种美丽得近乎妖娆的花,在古时本来就意味着离别和悲哀——这本来是一首唐教坊曲,由于歌咏的是西楚霸王最宠爱的姬妾虞姬而得名。“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奔腾的江水涛涛而去,仿佛还在追忆着英雄和美人的悲歌,天悠悠,地茫茫,唯有不断被填唱的《虞美人》,诉说着世间从未停止过的哀愁。
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而不幸的家庭,却有种种不幸的模样。哀愁也一样,种种的哀愁,都长着截然不同的脸孔,或沉或浅地敲打着雨夜的窗。
最出名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虞美人》
李后主的哀愁,是国破家亡的惘然长恨。想来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忽然从金座上跌落,连带跌碎了君王的自尊与骄傲,沦为一介生死不由人的阶下囚,又怎么能不满腹愁肠,如同东流的春水,日夜不息,终年冰冷。
晏几道也有一首《虞美人》,写的是一位信仰爱情的女子,羸弱凄凉的命运:
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归。
罗衣著破前香在,旧意谁教改。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晏几道《虞美人》
她倚着栏杆,望着明月,此夜天色如水,昨夜的月色是否胜过今日,不然为何今夜的自己觉得冷,而昨夜不曾感受到分毫?或许也是因为昨夜有人陪伴在自己的身侧吧。离人的心思谁都能猜得出,她也不过是一个等候故人归的女子,还望日后明月佳期再不相负,免去她夜夜怅惘的苦楚。
上阕的她,还天真执着,以为一心等候,就能等来离去的心上人。她不知道,世上总有些人,可以执子之手,却不能与子终老。时间一滴滴地流走,春去秋来,燕回花落,她终于明白,她等待的那个人,不会再来了……她已被遗弃在转身的瞬间,像是他无心里拂去的一片花瓣,连一丝残香都很快飘散。怨念渐生,恨意终起,曾青春姣好的容颜在时光里无声枯萎去,连当初的心意都渺无踪迹。只有偶然瞥见墙角那架古筝时,她才忆起旧日的点滴光影,回忆越美好,此刻就越残忍,浑不如从未遇见,从未相爱。明镜里,青霜点点,两行清泪,是刻骨回忆里两道入木三分的痛痕。
容若的《虞美人》,更像是一种病弱的惆怅。身染重病,心怀故乡,太容易令人陷入惆怅的情绪不可自拔。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这里的玉人或许指的是远在京城的姬妾——自己染病不起的事情,还是不要说于她们知晓了。她们知道又有什么用处呢?无非是白白添了焦急担忧罢了。这时的容若,是一个远离故乡的游子,是一个旅途苍苍的寂寞文人,也是一个思念亲人思念家庭的寻常男人。
他也想起了一个隐没在记忆里很久的女人,她是他长子的母亲,从名分上来说,是他的妾室。她姓颜,他只称她颜氏。
容若对颜氏的感情,大约是很微妙的。一方面,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在表妹和卢氏之后。他不可能对她产生像她们一样真挚而热烈的感情;另一方面,她最先为容若生下了长子福格,血浓于水,孩子是父母之间最坚固的桥梁,容若也无法将她当作普普通通的妾室,按照他温和敏感的性情,是无法冷落这样一个女人的。
所以,在遥远边疆看似无边的长夜里,他也想起了这个女人。颜氏是在他婚后一年成为他的妾室的。尽管容若深爱着卢氏,并不情愿纳妾。然而在新婚的头一年里,卢氏并无所出。在最重视子嗣香火的时代,他拗不过阿玛和额娘的压力,只能将颜氏纳入府中。
颜氏的出身至今没有准确的考证。或许她只是出身于一个小吏之家的女子,门庭寒微。或许她也并不貌美,只是普普通通的寻常女子。唯一拿得出手的只是敦厚和善良。这样也就够了,在门第高贵的贵族家庭,做妾室最重要的就是要体贴和不计得失,这才是维持家风清正、家庭和睦的条件。
于是,容若的额娘选中了这个寻常无奇的女子。卢氏也接受了她的出现——一个男人,总是免不了三妻四妾的,何况她并没为丈夫开枝散叶。卢氏的大方,一则因为她性情素来柔婉,二来亦是因为她深知,那个女子,并不是能取悦夫君的人。她确信,这样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得到丈夫偏爱的女子,是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的,不论是家族抑或丈夫的心。
颜氏确实无法威胁到卢氏的地位。从一开始,这个聪明的女子就对自己的地位心知肚明,她始终淡淡的,看着容若和卢氏恩爱不已,看着他们吟诗作画,也看着他们益发情浓。怎么看,她都像是一个突兀的存在。她只能将自己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安安静静地生存在他们身后,淡到没有任何颜色。
诞下子嗣后,她也并没有长出一丝一毫的气焰,依旧平淡而温婉地生活着。第一次当上父亲,容若自然非常高兴。在那时,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不算完整的,可以说颜氏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因为这个孩子,他也似乎看见了她的存在。他第一次生出要好好看看这个女人的想法,因为他们有着彼此共同延续的血脉。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
但他最终还是失望了。颜氏从来都不是他所钟情的那种女子。他所喜爱的女人,是美丽的,有才情的,心有灵犀,红袖添香,那才是他渴望的红颜。而颜氏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不美,也没有才华,面对夫君的书画或琴声,她只能笑一笑,然后说一句:“真是好。”没有任何华美的词汇。
容若很快将这个为自己诞下过骨肉的女子遗忘,也不能算是遗忘,颜氏的生活始终衣食无忧,他不会在任何地方薄待她,只是他再度将她当作了一堵墙、一盏灯、一扇屏风,对她的存在没有任何异议,也不再有任何期待。而颜氏,也并不为此苦恼忧愁。她只是本分而安静地凝望着他,波澜不惊的眼眸里,偶尔才燃起一瞬光华,瞬间又隐没在宠辱不惊里。
在遥远的异乡,他怎么会突然惦记起她呢?容若不明白,他看着金炉里袅袅升起的烟,陷入一场无声的沉沦。或许他只是惦念起福格了,那孩子长得像他,白净可爱,也很聪明,每次见到他总是很开心,抱着他的腿不肯让他走。或许他是真的惦念起她了,虽然她并不擅长琴棋书画,做事却熨帖妥当。她烫过的衣裳是最平整的,她缝制的鞋子针脚也是最细密的。容若不得不承认,这个安静平凡的女人,其实是最能给予他一种“家”的温暖的。
寻常的烟火人家,或许就是这样的吧。丈夫和妻子未必深刻相爱,却能够相濡以沫,相守一生。他们之间,可能没有爱情,而是由琐碎的柴米油盐积聚出来的亲情。一点一滴,平凡的,随遇而安的,即使渺小,也经得住生活的狂风骤雨。
如果容若出身在平民家庭,而颜氏是他的妻子,他们或许会像一对最常见的夫妻,偶尔吵吵小架斗斗嘴,为孩子上学读书的事情操心,为过年拜礼的事情烦心……然后一起走到最后,就这样相依为命地走完人生。
可他毕竟不是普通的贩夫走卒。他的人生,注定是一场风月幻化的悲剧,凝聚着风的凄冷、花的娇美、雪的忧伤和月的阴晴圆缺。据说,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是以纳兰容若为原型的,那么颜氏未尝不可以是敦厚的薛宝钗。宝玉对宝钗并非无情,只是那种情感,到底不曾属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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