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人生里所有的相见或相爱,都只停留在那一刻——简直美好得像阿拉丁神灯对不对?只有初见的欢喜、芬芳、甜美,还有胸腔那颗心乱了节拍的跳动,天气一定也好,四月泥土清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可是这样美好的愿望,却出自太过凄怆的后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容若《木兰词》
因为后来唯有生生世世不灭的痛苦,深入骨髓的伤痕,梦魂也难得相依的泪,所以才怅然地祈愿,就将时光定格在初遇那一刻吧。不前不后,不早不晚,只要那一瞬间。不论心动或淡然。
其实这首词是容若以一位女子的口吻写就的,笔调凄然,哀怨为何世事易变,海誓山盟过的情也容易生变。
古来许多文人都爱好用女子口吻写诗写词,飘逸豪放若李太白,也曾写过: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写的是一位女子对夫君的思念,看见美景依稀,都恨它们不识相——谁让自己受尽相思苦楚时,它们却还能如此明媚璀璨呢?
诗人们站在女子角度写的诗词,其间的女子形象,大多是“思妇”,再不然,便是“怨妇”。这也不怪他们,思念和怨恨的情绪在女子身上时常显而易见,就连女性本身也愿意写这类诗词。一直以为,在容若之前,写这种“闺怨词”写得最曲折动人的是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晏殊《蝶恋花》
词中的女子,大约是韶华当年的美人儿,呵气如兰,吐气如雾,有一双盈盈的眼眸,恰似横流的水波。美人住的地方也很美,盛开着菊花,芬芳着兰花,可见这还是很有生活情调的美人。然而,生活在这样如梦似幻的环境里的她,心绪却低落至深渊。
夜露带着流转的寒气,悄无声息地侵袭这座幽境般的庭院。明月无知,根本不知道离别的相思是多么的痛苦。在记忆的囚牢里,你的气息还萦绕在杯盏之间,宛如从未离去。心口迸裂出名叫相思的红豆,在无声的寂寥里悲伤零落。
昨夜阑珊时,西风暗自偷来,凋谢了庭前一树碧色。今夜,趁着一地落叶窸窣登楼,月色冷若冰霜,徐徐照映出孑然的影子,仿佛顷刻间就会消融如烟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站在这样的高楼上,浮云在身侧萦绕,星辰在眼前璀璨,月色都貌似近在咫尺,是恣意撕扯的锦绣绸缎。天涯有多远?你是否就行走在某个天涯,青衣白马,风霜濯面,遗忘了身后谁的苦苦思念。相思太深,太重,薄薄的一袭纸,似是说不尽,道不完。捧着还未干涸的墨迹,惆怅又袭上心头,这封信又该寄往何处呢?
灯花不堪剪,尺素不堪寄。或许世间每一种相思,皆是举重若轻。藏在心里的这种寥寥的思绪,是一盏琉璃灯的清光,充溢流淌,照亮所有阴冷的角落,直至布满心间。它是她从心底流离的香,亦是他风袖间深藏的情。借用女子口吻诉衷情,道相思,又何尝不是男儿气概下一个缱绻的梦?
纳兰容若写《木兰词》时,想起的又是谁?是聪敏灵动的表妹雪梅,或是温婉慈柔的卢氏,抑或是才情芳华的沈宛?每一个女子,都宛如停驻栖息在他生命中的蝶,扑散一次蝶翼,便掠成他心间的一道伤。他祈求和她们的每次初遇,都只如同初见,只有惊艳满怀、情生意动。后来的凄凉惨淡、是是非非的别离,他都不忍回顾。
这是一首拟古之作,亦是一首决绝之词。你若无情我便休,女子刚烈起来,亦是难以抵挡。但她们所有决绝的背后,也无助地流过泪,半夜惊魂未定,唯恐他变了心,弃了情。决绝并非一朝一夕的冲动,却是日日夜夜满心期待后逐渐干涸的欢喜,日渐冰冷、尖锐、寒厉,终于磨成吹发即断的匕首,足够斩断情丝前尘——是什么将昔年温软可爱的小女子,磨砺成冷锐粗粝的妇人,冷冰地掷地有声: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就像是《天龙八部》里的马夫人。过往是一个在情郎怀中温言软语娇声问君的女子,再相见,却是毒辣狠心的恶妇。从前,她闺名唤作康敏,安康而聪敏,端得娇憨可怜。多年后,无人记得她从前的名字,也很少人知道从前的她,多么娇娆可爱。再出现在人前的她,被尊为“马夫人”,手段狠毒,心思奸猾,作奸犯科起来简直炉火纯青。
可她也未必愿意当一个人人畏惧厌憎的夫人。如果可以,谁不愿意被妥当保护,细心收藏,视若珍宝地纵容在心间,一世都不用谋划什么,至白发苍苍时,也能流露出少女清澈的目光,和娇柔的笑意。
仿着女子口吻的容若,那一时,仿佛彻底走入了那些被情人不幸遗弃的女子心间。何事西风悲画扇。其间有一个典故,说的是汉成帝的班婕妤。
出身书香门第的女子因才德出众,入选宫中,深受太后和皇帝的敬爱。男人的爱分很多种,有敬重的,有蛊惑的,有欣赏的,也有溶入骨髓断断离不开的。汉成帝对班婕妤的爱,也有怜爱,但更多的是欣赏和敬爱,疼她知书达理,敬她进退从容。但这种爱,对于男人来说,不够有魅力,不够致命,不够熨帖在心头,妖娆如蛇,缥缈如魅。所以,当窈窕娇艳的赵飞燕出现时,便立刻夺去了皇帝的宠爱。三千宠爱在一身,但赵氏飞燕还是不满足,她故意构陷班昭,乃至班昭避祸太后宫中,自此不问后宫事。从此,宫中赵氏姐妹独大,霸占着皇帝,日夜不休。
而班昭,只能长伴青灯古佛,凄凉地度过余生,她偶尔也回忆起当初的情爱,提笔写下哀怨的诗句,一如她的《团扇歌》: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奁中,恩情中道绝。
向来是,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身为男子,容若却能体察到女子的无助、悲哀、无可奈何。因为他骨子里,有着文人的悲悯情怀,也有着多情人善意的多情。所以他接着写道:“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太真外传》中有所记载,唐明皇与杨贵妃曾于七夕之夜,在骊山华清宫长生殿里山盟海誓,愿生生世世为夫妻。谁料后安史乱起,明皇入蜀,被迫无奈下,于马嵬坡赐死心爱的女子。杨贵妃死前曾说:“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经年后,皇帝旧地重游,途中闻雨声,铃声而心生悲意,遂作《雨霖铃》,纪念他们的爱情。
在家国之前,一个女子的爱恨,渺如蜉蝣。她们的真,却是乱世里开出的最瑰丽最纯洁的花。因为深爱,所以即使被遗忘抛弃,被伤害决裂,但她们的心里,依旧不会怨恨丛生,只希望在自己离开之后,所爱之人,还可以一往无前地行走,无伤无痛地活着。但深爱的情郎,也未必是薄幸到底,赐死杨贵妃的皇帝,余生都在寂静深宫里,思念追忆着逝去的芳魂,并且作曲纪念。到底是相爱过的,就算隔着再多的爱恨,也不会彻底失去爱的痕迹。
而容若写着“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时,或许也想到了自己。想到了离他而去芳踪难觅的那位女子——知你无怨无憎,知你念我思我。殊不知,我也是在每个清秋时节,都想起你的容颜。纵使你我已经分离,这段情意,我却是抵死不能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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