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背后

玉龙雪山的冰雪一点点融化之际，“你丽江了吗”的大呼小叫正此起彼伏，丽江这个名字也像端上桌的奶油一样，越来越甜、越来越黏、越来越嗲，以至于人们经常忘记它波涛汹涌的本色。是的，“丽江”温婉秀丽的表面下，涌动着雄浑而不羁的金沙江水。甚至可以说，“丽江”就是“金沙江”——金沙江古时称“丽水”，“丽江”正是由“丽水”演变而来。“麸金出丽水，盛沙淘汰取之”，早在唐代，盛产金沙的丽水就吸引着远近的淘金客，宋代起因淘金客剧增而改称金沙江。这个名字含金量十足，因为不仅干流产金，金沙江的许多支流也蕴含着丰富的金沙，特别是丽江以北木里境内的水洛河，堪称一条黄金之河，明代丽江木氏曾多次对木里王国用兵，主要是为了夺取水洛河流域的金矿。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作为源远流长的中国第一大江，长江对沿江地带的影响何止于儿女情长，然而再也没有哪个地方，像丽江这样与长江——准确地说，是长江的上游金沙江——有如此曲折而绵长的不解之缘。纳西语称丽江坝子为“英古敦”，意为“大江环抱之地”。在丽江坝子西面、北面和东面的高山峡谷间，滚滚东去的金沙江水在南辕北辙地流淌着，然而置身于坝子，这条其实近在咫尺的大江并不会出现在崇山阻隔的视野当中，打开地图才一目了然：丽江全市一区四县总面积不过20000多平方公里，金沙江却在其间流淌了650多公里，它从玉龙县塔城乡入境，在石鼓镇急转向东北流，进入宁蒗县又掉头南流，至永胜县折向东流，最后经华坪县流入四川。这是一条离奇的路线，著名的“长江第一湾”仅仅是其中一个拐点，从地图上看，近乎一个扭曲的“几”字，而丽江坝子恰好在这个“几”字当中。

如果说玉龙雪山是丽江坝子的屏障，那么金沙江就是丽江坝子的天堑。当年洛克带着他的纳西卫队从丽江出发外出探险，第一道难关就是金沙江，归途中最后一道难关还是金沙江。譬如1929年，洛克造访蜀山之王明雅贡嘎，返回丽江途中因云南发生内乱、金沙江渡口损毁而被困在永宁（泸沽湖）两个月之久，后来在22名摩梭渡江好手的帮助下，方才靠古老的“革囊”渡过金沙江。光阴荏苒，天堑依旧。即便在交通发达的今天，从丽江前往直线距离不到100公里的泸沽湖，也必须绕行宁蒗，兜上一个近300公里的大圈，车程达六七个小时，皆因金沙江之险。

在多山的云南，坝子通常都意味着丰饶和富足，丽江坝子却不然。海拔、气候、土质、水文等种种客观条件，使丽江坝子的物产远逊于相距不远的大理坝子，甚至与一山之隔的鹤庆坝子相比，丽江坝子也显得贫瘠，故而自古以来饮食单调，哪怕在游人如织、无奇不有的今天，纳西人能拿出手的“特色小吃”也只有那几种粑粑。实际上，在旅游业的飓风来临之前，丽江曾长期是云南的贫困地区之一。或许正是因为物质上的贫乏，纳西人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精神世界的营建，文化上格外绚烂多彩，就像丽江坝子最为日常的风景，并不是一块巨大的庄稼地，而是田园混杂着森林和开满野花的草地。

丽江坝子与西边的迪庆高原仅一江之隔，与南边的鹤庆、剑川等白族聚居区更是咫尺之遥，地理位置决定了纳西族和藏族、白族之间绵延千年的亲密关系：在纳西人的创世史诗里，利恩与天女生下的三个儿子分别成为藏族、白族和纳西族的祖先；玉龙雪山脚下的北岳庙主供纳西人的保护神“三朵”，此外还供奉着他的两个妃子，大妃是藏族，二妃是白族。唇齿相依，有时也意味着要在左邻右舍的夹缝中谋生存——藏族和白族人口都逾百万，而纳西族至今全部人口只有30余万。令人惊奇和赞叹的是，在两位强大的邻居面前，纳西人从未迷失过，既没有被同化，也没有固步自封，而是兼收并蓄，巧妙、冷静、坚决地保持着自我：纳西文化中处处有藏文化的影子，又与藏文化迥然不同；纳西人向白族人学习手工艺和如何做生意，却不曾改变自己的本性。

几年来因为种种原因，我在大理、丽江之间往返不下十六七趟，逐渐认识到，纳西人和白族人这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民族、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情：纳西人开放、爽朗，白族人精明、节俭——也可以说吝啬或小气。这种或许与生俱来的差别，在男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在大理，男人们普遍勤于钻营，透出骨子里的市侩气，而纳西男人虽有散漫、懒惰的习气，有时还会耍耍滑头，给人以玩世不恭甚至吊儿郎当的感觉，但为人处世不失江湖义气，当真做起事来敢想敢做、敢作敢当，有爷们的范儿。

· 小桥流水人家，纳西人的家园是多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