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在改称“香格里拉”以前，香格里拉在数百年间都称“中甸”，而在改称“中甸”以前，中甸在上千年里都称“建塘”，与四川理塘、巴塘并称“康巴三塘”。在藏语中，“塘”有平地、空地之意，相当于云南方言中的“坝子”，“建塘”就是“宽广殊胜的大坝子”。公元7世纪中叶，崛起的吐蕃沿金沙江南下，在建塘坝子中央的大龟山上垒石为城，建造了最早的“月光之城”独克宗——相传整座城的外墙都涂以当地盛产的白色黏土，在阳光晃眼的白天也像笼罩在清冷的月光里，而在月光清冷的夜晚看上去更加耀眼。公元15世纪，丽江木氏占据建塘，建塘改称“忠甸”，后来又演变为“中甸”。崇尚汉文化的木土司经营中甸期间，大兴土木地重建独克宗，月光之城也因融入了藏、汉、纳西乃至白族的建筑风格而分外妖娆，传承至今成为当地一道特别的风景。上千年来，月光之城在滇藏要道上熠熠生辉，照耀着漫漫长路上的每一个旅人，隐没在时间里的人群中有一个看似柔弱的身影，她属于一个骄傲的名字、一个远去的传奇：刘曼卿。

1929年，在英国人别有用心的挑拨下，西藏地方政府和南京中央政府原本就很微妙的关系更加摇摆不定，年仅23岁的刘曼卿受国民政府委托、以半官方身份秘密出使西藏，她带着两名贴身随从和蒋介石的亲笔书信，沿川滇藏茶马古道前往拉萨。在当时，这不啻是一趟艰险的旅途，但对于刘曼卿来说，前路虽不平坦，终点却很温暖——汉藏混血的刘曼卿生在拉萨、长在拉萨，十几岁时才跟随父母迁回内地。1930年春，刘曼卿一行历尽坎坷终抵拉萨，不但不辱使命、稳定了西藏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的关系，十三世达赖喇嘛还破天荒地为这位大卫·妮尔式的中国女子摸顶降福，消息传到南京，国民政府的大员们连连赞叹：“真是一位奇女子！”几年后，刘曼卿在乱世的颠沛流离中写下记录拉萨之行始末的《康藏轺征》，193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在游记泛滥的今天，这本书就像它的著者一样默默无闻，但它无疑是20世纪最精彩的藏地游记之一，杀机四伏、如履薄冰的旅途在刘曼卿笔下却风情万种、妙趣横生，而20世纪20～30年代饱受康区麻匪袭扰之苦、异常沉寂与黯淡的月光之城，在刘曼卿的游记里也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 藏式木门上的金刚结。

“自丽江西行，路皆危岩峻坂，如登天梯，老桧交柯，终岁云雾封翕，行者不见马首，几疑此去必至一混蒙世界矣。”今日从大理、丽江进入香格里拉的滇藏公路（G214国道）与曲折坎坷的茶马古道不可同日而语，但二者的走向非常接近，沿途的风景更别无二致。

“讵三日后，忽见广坝无垠，风清月朗，连天芳草，满缀黄花，牛羊成群，帷幕四撑。”这里显然是在描述小中甸一带的风光。汉藏混血的刘曼卿12岁才开始学习汉字、十六七岁才接触到汉语经典，文采却不逊于民国时代的任何一位作家。

“再行则城市俨然，炊烟如缕……此何地欤？乃滇康交界之中甸县城也。”月光之城独克宗如今只能算香格里拉县城的一个角落，但在当时，它几乎就是中甸县城的全部。古城于民国初年被土匪夷为平地，20世纪20年代重建，“其形不方不圆”、“城墙六百余丈”，政府、邮局、会馆、学校和商铺都集中在这里，据民国《中甸县志》记载，当时的古城“犹如一大牧村”，牛马在街上若无其事地东游西逛，生意人却因为害怕土匪躲进屋子黑灯瞎火地做买卖。

“天色黎明或夕阳西落，满街尽背水之人，泉源之畔，取水者糜集如蚁……妇女取水时，口唱歌曲，娇喉婉转，虽不尽宫商之律，然亦藉此忘疲也。取水既罢，有千门万户捺乳之声，取牛乳盛于木桶之内，捺之使其发酵，上浮者为酥油，下淀者为乳渣，居中者为乳酸，皆为康人重要食品。捺乳既罢，则炊烟四起，舒卷于朝阳之中。此中甸人民生活一成不变之现象也。”游记中对当地藏族风情的描述可谓栩栩如生。直到今天，月光之城里塞满了餐馆、酒吧、客栈和旅游纪念品商店，俨然是搬上高原的阳朔、凤凰、大理、丽江，在古城深处的背街偏巷里，依然可以见到本色的藏族民居和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

“出中甸城北门，为一广约十余里之草原，四面环山，如居盘底，有小溪一道，曲折流于其中，分草原为若干份，牛羊三五垂首以刍其草。沿溪设水磨数所，终日粼粼，研青稞为糌粑之所也。草原之上，多野鹜，低飞盘旋，鸣声咿哑，与磨之声相和答，在此寂静之广场中，遂亦如小儿女之喁喁私语，益显其悠闲况味。草原尽头，见一片巍峨建筑，横亘于山麓之下，则著名之归化寺也。寺为清廷所敕建，外墙尽染赭色，正中大殿，屋顶为赤金镀成，灿烂夺目。”这段描述中甸草原和松赞林寺（旧名归化寺）的文字，既落落大方，又透出女性的细腻与温婉，很难想象竟然出自一位不折不扣的江湖女侠之手——一生桀骜的刘曼卿多有惊世骇俗之举，不是“夜夜龙泉壁上鸣”，就是“拔剑四顾心茫然”。

1941年9月，刘曼卿病逝于重庆郊外一幢破败的民宅，时年35岁。此时，大批援华物资正源源不断地从印度运抵拉萨，并经茶马古道运往中国内地，马帮汇聚的月光之城迎来了历史上最辉煌、最激昂的岁月。每到夜晚，皓月当空的夜晚，清冷的月光洒满月光之城；月光清冷，但它照耀着人间，也照耀着民国冰冷的传奇。

· 黑白分明的独克宗古城，不但昼与夜黑白分明，在炽烈的阳光下，阳光所到之处即是白，反之即是黑，再看藏族人的房子，墙壁是白，而窗户是黑，同样黑白分明。

· 独克宗古城的民居具有藏族板房与纳西族井干式建筑相融合的特点，多为二层土墙房，楼下养牲畜，楼上住人；厚实的墙体上仅开一两扇小窗；楼屋以木柱承重，小圆木作楼楞；屋顶上覆盖木片并用石块压住。

· 独克宗古城的许多藏族民居都以木雕装饰，而木匠大多来自大理的剑川县。

· 独克宗古城里的这幢古建筑俗称“大龟山寨子”，有着鲜明的藏汉结合的特点：飞檐翘角的结构令人想起汉地的庙宇，绘饰的图案与上方的金顶却是典型的藏式风格。香格里拉虽属藏区，藏文化居于主要地位，但历史、地理等诸多因素决定了它必然成为藏、汉和纳西等多种文化交融之地，并且无孔不入地表现在语言、服饰和饮食等各个方面，也包括民居、寺庙等建筑。果戈里说过：“当歌曲或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建筑还在说话呢。”建筑，实在是凝固的历史。

· 古老的尼西黑陶。